我們在樓下的空地上等待皮皮和阿美。是塊挺大的空地,還能清楚地看到天上的月光。月光白茫茫的。我看到小林從口袋裏掏出煙,還有打火機。啪的一聲響。
非常細微的焦火味。好像還有其它的什麼氣味。
我稍稍有些不自在。
但我相信小林也是這樣,因為他也沉默著,使勁抽煙。從皮皮迫仄的小屋出來,有什麼東西起了點變化。細小,微妙。有點像皮皮牆上的那種影子。但仍然是不管用的,我們的尷尬狀態就是證明:
沒有情不自禁的任何表示,隻有情境之中不得不再次麵對的盤算與權衡。
就連我的酒都突然有點醒了。
時間挺長了。皮皮和阿美還沒有下來。窗戶裏的燈倒是亮著。隻剩下兩種解釋了。一種是他倆正在抓緊時間親熱。另一種則是他們正在為我和小林的親熱創造時間。
我忍不住笑了。
小林抬頭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他可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或許他也想到了,隻不過不說而已。
下麵我就要講到喬治了。
我和喬治一共隻講過兩句話。一句是他問我的,他說:
觴園這樣好,你喜歡它嗎?
我略微有些羞赧。我回答喬治的時候甚至沒敢看他的眼睛。這樣的表現其實是沒有道理的,是有些荒唐的。我對人苛刻,對己寬厚,但我仍然為自己感到的羞赧而羞赧了。我回答得一點都沒有詩情畫意,一點都不特別,一點都不能顯示出我的智商。
我說我喜歡的。就是這樣。
還有一句接著喬治的口哨聲。喬治說那人的簫吹得真好。喬治說他不會吹簫,但他會口哨。很好很好的口哨。
這句話是真的。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像喬治這樣棒的口哨聲。
喬治就是那天我們跟著皮皮去觴園夜花園時遇到的一個人。後來阿美他們堅持說我那天喝醉了。我不承認。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醉。那是我最最清醒的一個夜晚。因為那天晚上我遇到了喬治。
我們是在一個臨水的亭子裏遇上喬治的。喬治好像是一個人,黑乎乎的影子,把我們都嚇了一大跳。阿美還尖聲地像鳥一樣地叫了起來。我們一起問:
你是誰?
喬治就說:我是喬治。
在觴園的月色裏我記不大清喬治的長相。因為大家都顯得黑黑的,還泛著點青光(月亮的緣故)。觴園的夜花園隻在水邊的亭子、廊榭上掛些大紅燈籠,四周都會傳來簫、箏、琵琶以及古琴的聲音。皮皮是帶我們從後門悄悄溜進來的。後門位於賓館區,燈紅酒綠,在這條街上走一走,或者推開哪扇黑漆漆的門走進去坐上一會兒,你就會明白,社會主義初期階段的轉型期,在某種意義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而有著清清月光以及古樂的觴園門票很貴,一般隻有白領、老外以及較為成功的個體經營者才有興趣進行消費。有能力走進燈紅酒綠,才有可能跨入清雅觴園。這真是一件混亂的事情。但我們還是幸運的,我們跟著皮皮,沿著白牆黑瓦的後門院牆走入觴園,皮皮一邊走,一邊對我們開著玩笑,皮皮說, 觴園的晚上有兩點好處,一是有光,二是有水。
我們當中好像有人笑了,說皮皮就像在講創世記。皮皮也笑,皮皮講他才不懂什麼創世記,他剛才的意思其實就是說:觴園的晚上什麼都有。什麼都可以有。
我們就不說話了。有點沉默。這種沉默竟然還一直保持了一段時間,直到我們在黑乎乎的亭子裏遇到了黑乎乎的喬治。
他告訴我們說:“我叫喬治。”
當然,“我叫喬治”這句話其實是我自己添出來的。喬治並不名叫喬治,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喬治是我為這個陌生的萍水相逢的人冠以的名號。我願意他叫喬治,所以他就叫喬治了。
他好像是個外地人,來我們這個城市裏轉轉,然後就到觴園來了。他可能是昨天來的,也可能是今天早上,看到這個城市的上空下了點雪,或者冰珠子。他在這個城裏的隨便什麼地方吃了點晚飯。飯店裏的小姐推薦給他幾個城裏的名菜:活殺鮮吃、眼珠直暴的糖醋魚。嘴巴塗得像血、指甲紅得也像血的小姐告訴他,這種魚是以前燒給皇帝吃的,有時候甚至皇帝想吃也吃不到的。還有太湖裏的蓴菜羹,不過吃到後來,發現蓴菜是從超市的罐頭裏拿出來的。他可能有些生氣了,說了小姐幾句,影響了一些心情。也可能他根本就不在乎,站起來,笑了笑,就離開了飯店。他四處走走、看看以後,時間就不早了,空氣清爽而又寒冽。他或許在某個類似於紅燈區的地方遇到了對他感興趣的什麼人,他也感興趣了,或者並不感興趣。或者以上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覺與假設。喬治是為了一樁目的明確的事情來到我們這個城市的。喬治是個聰明人,洞察世事,並非電影裏的傻瓜喬治。傻瓜喬治傷心了就躺在地上像孩子一樣地哭,聰明喬治是不哭的,聰明喬治即便手上給人劃了一刀,他也會把傷口擦擦幹淨,聰明喬治問:你殺了我一刀嗎?
不管怎樣,後來喬治到觴園去了。他在臨水的亭子那裏坐著,遇到了四個冒著酒氣的人。他告訴他們,他叫喬治。
那天晚上是阿美他們把我送回家的。後來他們告訴我說:你喝醉了。他們看著我,稍微歪著點腦袋,挺諒解的樣子。因為接著他們又說,他們也都有點喝醉了。
我記不大清阿美他們是怎樣把我送回家的。但我能清楚地記得,在這以前或者以後發生的事情。這就有些奇怪了。我對阿美說,我能記得後來觴園裏起了點霧,還挺大的,水麵上都有些迷蒙。阿美就使勁地點頭,阿美說是的,是的,是起霧了,因為她在池邊的岩石上差點摔了一跤。石頭變得很滑,“因為霧氣和青苔。”阿美說。
我一直沒對阿美講起電話的事。後來我們 再次談到觴園之夜時,我曾經看似無意地提到過喬治。我對阿美說:“那個陌生人,能吹口哨的,還記得嗎?”
阿美倒是很快就想起來了。“那個人呐!”阿美的聲音顯得挺歡快:“看上去有點發福啦!人倒是挺和善,幽默,會逗人發笑”。看來阿美對那晚保留著比較整體的美好印象,她絮絮叨叨地又說了好多,並且告訴我“那個陌生人”還給了吹簫的、跳舞的好多小費。“他好像蠻有錢的。”阿美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觴園之夜我曾經接到過一個電話。就在阿美他們全都走後,電話鈴突然響了。因為很靜,並且寒冷,所以聲音變得特別刺耳。我過了很長時間才去接它。我想我可能真的有點喝多了,神經興奮著,可是手腳很麻木。我拿起話筒--沒有聲音,出奇的靜--靜了一會兒,突然就掛掉了。
我愣了一會兒。我知道,電話線的那頭是有人的。但是他不說話。他為什麼不說話,不想說,不願說,不能說,還是不說也罷?或許根本就沒有這樣複雜,根本就是有人打錯了電話,並且也不想解釋了?但是,但是如果真的是有人打電話--
他會是誰呢?
我想到了三個人。
首先是小林。我想,有可能是小林。電話有可能是小林打的。像小林這樣的人,極有可能選擇在夜深人寂的時候,對我傾訴衷腸。從某種意義上說,小林其實是個聰明人,我講他“不是聖人就是騙子”是誇張了,這個世道裏,老實人其實就是聰明人。至少小林不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出來,比如說,爬到非洲最高峰上尋找什麼東西(這也是小說裏說的,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小林是滴水不漏、以守為攻的。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他和我走在街上,手裏大包小包,他會想:我們是孤獨的男人和孤獨的女人嗬!但小林恐怕不會用孤獨這個詞。小林用的是“單一”,小林盡可能地擯棄感情色彩,他知道這種東西是危險的,是可以致人以死地的(小林很可能有過不知凶險的時候,不過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小林端著盤子忙前忙後,看似殷勤萬分,心裏卻想:這個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麼瘋,還喝酒--這種女人,可靠嗎?和幾個男人上過床?別看他老實迂木,其實小林是很有邏輯的,有邏輯,有原則,還很有計劃。小林的心裏清楚著,但小林不輕易說,這說明他是善良的,他想的隻不過是自衛,並非傷人。但漸漸地他也長出刺來了,仍然為的是自衛,並非傷人。
但也會有某個時候,小林身上的保險係數忽然出了點什麼故障。小林身輕如燕。忽然覺得身輕如燕的時候是可以飛一飛的。飛到哪裏去,他不知道,怎麼飛,同樣也不知道。但想飛的願望是知道的,是存在於那裏的。但一旦他伸展翅膀的時候,強大的、根深蒂固的慣性起了作用--如果說那個鈴聲大作、然而又悄然無聲的電話確實是小林打的話,以上這些便可以作為解釋一種。接下來是結語:
人不是白活的。什麼都清清楚楚的有著印記。
接下來要講的是第二種可能性。
我認為也有可能是皮皮。電話也有可能是皮皮打的。前提當然是他曾經在某次聚餐時偷偷摸摸地用膝蓋蹭我的腳。並且他喝醉過酒,還摔掉過三隻玻璃杯。我承認,在考慮皮皮的事情時,我一點都沒把阿美的因素羅列在內。我覺得這可能並不影響皮皮會在深夜給我掛上個把電話。這是非常成人化的結論,曾經滄海的結論。或許也可以間接說明:我已經徹底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