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鎮在前麵走,阿三和大建民在後麵跟。街上沒有什麼人,五月的大街的中午竟然會這樣荒涼,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阿三心裏忽然有些緊張,阿三伸出手,牽住了大建民的衣角。
頭發很短人很高、平時一直板著臉的牛天鎮急匆匆地要到哪裏去?沒有人知道。看得出母豹很憂傷的阿三不知道,看不出母豹很憂傷的大建民也不知道。但其他的事情還是這樣進行著,還是牛天鎮在前麵走,他們在後麵跟。牛天鎮快,他們也快,牛天鎮慢,他們就跟著慢。
牛天鎮在滄浪亭前的一排石凳那裏停了下來。一根柳條從牛天鎮的鼻尖擦過。一定是癢癢的,但牛天鎮沒有察覺。牛天鎮從口袋裏掏出煙和火,點了幾下卻還是沒有點著。牛天鎮的手還是在發抖,已經罵完人、離開長風一小的牛天鎮卻還在雙手發抖。沒有人搞得清楚這種奇怪的事情。牛天鎮又往前麵走了,牛天鎮又把手裏的煙扔掉了,牛天鎮不在乎這個。他走到觀前街那裏去了。他在觀前街口的一家小店鋪那裏停了下來。是一家賣絲綢圍巾的店鋪。牛天鎮走進去。過了一會兒,牛天鎮兩隻手拿了兩條圍巾出來了。
一隻手上是淡藍色的,另一隻則是深藍色的。
鬆鶴樓的地板油膩膩的。阿三差點摔了一跤,幸虧被大建民一把拉住了。阿三說我們不能跟著牛天鎮進去了,因為我們沒有錢,不能點菜吃。大建民得意洋洋地說他有錢,大建民說去年他老爸把他的壓歲錢沒收了,但昨天他又從抽屜底下偷了出來。大建民說我們可以省一點,光點一個青菜和豆腐。阿三就笑了,阿三說鬆鶴樓裏可沒有青菜豆腐,阿三說她到鬆鶴樓來吃過,這裏最好吃的菜是鬆鼠桂魚。
牛天鎮果然就點了鬆鼠桂魚。
牛天鎮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上,他使勁地朝著窗外看,頭快要把窗玻璃都擠碎了。服務員倒是不在乎這些。她們穿著滑膩膩油漬漬的白色大褂,像個滑冰運動的初學者,在店堂裏快速而僵硬地穿行。她們尖利的聲音穿過鬧哄哄的廚房,在巨大空落的店堂裏回響。她們給坐在角落陰影裏的阿三和大建民送來了米飯和榨菜肉絲湯。她們的部分手指浸在了榨菜湯裏,臨上桌時,又四麵搖晃,溢出了部分。但不管怎樣,阿三和大建民還是吃得很香。特別是大建民,他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
穿著藍色衣服的小周老師幾乎是和那盆血肉模糊的鬆鼠桂魚同時出現在鬆鶴樓二樓餐廳裏的。
小周老師在樓梯口站了大約兩秒鍾。她有點膽怯地朝店堂裏看,她張望的那種樣子與其說是希望看到什麼,倒不如說是希望什麼都看不到。然而,不容分說的是,牛天鎮箭一樣地從座位上躥了出來。
小周老師和鬆鼠桂魚一起上了桌。鬆鼠桂魚放在了桌上,小周老師則坐在了桌邊。牛天鎮給小周老師夾了塊紅乎乎金燦燦的魚肉,是魚鰓上的那塊;牛天鎮又從一個盆子裏舀了勺蝦仁,放在了小周老師的盆子裏;牛天鎮朝著小周老師笑;牛天鎮最後從口袋裏拿出兩條圍巾:一條淡藍,一條深藍。小周老師卻沒有什麼動靜。她看了看那塊魚鰓上的肉,看了看那勺蝦仁,又看了看牛天鎮的笑。小周老師的目光在那兩條藍色圍巾上停留了較長的時間,不過,這較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之後,小周老師終於還是收回了目光,開始說話。
話說得很輕。阿三和大建民豎直了耳朵還是難以聽清。阿三就忽然想起了小周老師講的那個故事。開始看嘴形。不過大建民不同意。大建民說小周老師的嘴形還好分辨,牛天鎮的就肯定沒法分辨了。阿三不同意。於是兩人就一起看。看著看著還真的看出來了。不僅僅是小周老師的,甚至還有牛天鎮的了。
先是小周老師開始說的,我已經吃過了,有什麼事情你就說吧;牛天鎮說,那就再吃點,這裏的鬆鼠桂魚很好,又焦又黃,又甜又脆;我真的已經吃過了,不想再吃了;吃過了也可以再吃一點的,你看,你喜歡吃鬆鼠桂魚,我就點了鬆鼠桂魚,這是今天最大的一條,眼睛還突在那裏,你看,還有這圍巾;圍巾很好看;藍色的,你老是穿藍色的衣服,我就挑了藍色的,一條深藍一條淺藍;謝謝你,不過圍巾我也已經有了,我有了圍巾,也已經吃過了飯,除了圍巾和吃飯,你還有其他的事情嗎;你吃一點鬆鼠桂魚吧;要是沒有其他事情,那麼我現在想走了;你不能走,你要留下來;為什麼我不能走而要留下來,這是沒有道理的事情;確實沒有什麼道理,這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以前從來都沒有碰到過這樣奇怪的事情,真是再奇怪也沒有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管有沒有人替你吃掉這條鬆鼠桂魚,我都要走了,我現在突然感到有點害怕了,真的,我害怕;我也害怕,我簡直害怕極了。
阿三和大建民一邊看一邊聽,直到看得張大了嘴巴。大建民說牛天鎮絕對不可能說這樣的話,比如說害怕嗬,比如說奇怪嗬,牛天鎮從來是窮凶極惡的,牛天鎮就像一條狼。所以大建民說剛才一定是看嘴形看錯了。可阿三講嘴形說明他就是這樣講的,如果他說的是假話,那麼在嘴形與嘴形之間是無法連貫起來的。嘴形表現了他平時沒有說出來的話,所以是真實的。大建民想說他不懂得什麼叫真實,但聽阿三執意這樣講,大建民就不說什麼了。但阿三還在繼續往下說,阿三還說,她發現牛天鎮的眼睛在看著小周老師的一瞬間是蔚藍色的,而且他剛才又說了一句話,他說他其實很想對著小周老師跪下,他還想把心掏出來。紅通通的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