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感到百無聊賴了。百無聊賴的三白又回到了寺前的那條土路。而直到向前走出很長一段以後,三白仍然沒有回頭。這時的三白忽然生出了一種冥想,覺得如果現在回頭眺望,那麼,那個地裏種著茄子青菜,立著參天古樹、圍牆斑駁的小寺是立刻就會從眼前消失不見的。
在蘇州流傳著許多諸如此類的傳說,傳說的開頭,總是一個懷了某種目的、或者並沒有懷著什麼目的的人,他離開了家。然後便有了種種的奇遇,這奇遇被提供一些解釋,這些解釋形式各異,道理總是相差無幾:總是因與果。前世是因,今生便是果,或者倒過來。而這樣的奇遇,又往往暫時中斷於早上第一滴露水出現之時,然後幾次三番,周而複始,等到人們不再以為那是一個奇遇的時候,真正的結局便出現了:大夢初醒,人們被告知說,那是一個夢,前因盡釋,定數已知。有的人夢便醒了,有的則再接下去做。在這樣的奇遇裏麵,出現最多的主角是狐,而大家又籠而統之,給這樣的故事起了個名字,叫做聊齋。三白知道,蘇州充滿了這樣的聊齋故事,蘇州本身就是一個聊齋。聊齋裏有傳奇,可那都是豆棚瓜架無傷大雅的傳奇,有豔情,又是些“自有定數,何待再說”的宿命。所以蘇州人不太相信有什麼真正的宗教,宗教是走投無路或者心如磐石的人的信仰,宗教是認準一條死胡同走到底。但是蘇州有那麼多的路,走不通其中的一條,非常容易的又可以擇路而行,蘇州是個好地方,暑天狗不吐舌頭冬天凍不死人,一切都可以遊刃有餘,滄浪亭不好住了,可以換到倉米巷,人不跟人鬥了,可以看著畜生與畜生鬥,蘇州是出出太陽下下雨,是姑妄言之,是願意聽你就聽著吧,所有的一切,在這裏都能找到退一步的解釋與進一步的可能。三白知道,蘇州就是給他這樣的人住的,所有的人隻要到了蘇州,都會演變成為一個三白,所以說,剛才三白在小寺裏麵感到的壓抑,就不僅僅因為他找不到阿明,更是因為,三白忽然覺得,那小寺是不象蘇州的,這“不象蘇州”就如同一種異物,微微地觸動了三白,冥想中三白覺得那小寺是會消失的,就如同一切突如其來、妄想打破既定規則的東西終將滅亡一樣。
三白就這樣一邊想著,一邊由土路而平路,由平路而街,三白不知道現在應該到哪裏去。這一天的毫無收獲,讓三白覺得難以向芸娘交代。這是三白古典的一麵。古典的蘇州的三白在街上遊蕩著,暮色來了,三白沉著頭。
三白知道,這已經是到了應該回家的時候了。蘇州人在晚上都準時回家,三白明白自己也是不能例外的。而現在,現在正是芸娘忙著做菜的時候,如果晚上有月亮,並且月亮尚好的話,他們就會搬了桌子到滄浪亭邊去,以前他們是經常這樣的。芸娘不大會喝酒,但如果勉強她喝的話,也可以來上個兩三杯,在一些對月共飲的晚上,他們偶爾也會講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說,芸娘會問,蘇州的外麵是什麼樣子的?三白一時想不出非常概括性的語言,就先說了句,蘇州的外麵與蘇州不一樣。芸娘又問,是怎麼個不一樣。三白想了想,就舉例子,三白說,你拌鹵腐要用麻油白糖和著,蘿卜切得象頭發絲一樣細,還要放上蔥末,而在蘇州的外麵,蘿卜就是蘿卜,鹵腐就是鹵腐。芸娘就說,我知道了,你在講蘇州人會過日子。三白又說,還有,外麵的夫妻吵架,吵得很凶,還有打起來的,但是他們從來不講狐狸。芸娘一聽,微微的就把臉拉下來了,狐狸?誰說狐狸了,你看到狐狸了?你看到狐狸了嗎?
芸娘有些老了。三白忽然冒出了這麼個想法,怪不得芸娘現在要用桃紅花瓣浸洗頭發,並且在兩鬢插滿茉莉花了。三白記得,有一次他們坐在客廳裏聽評彈,是《寶玉夜探》還有《曾榮訴真情》,芸娘說,我喜歡《寶玉夜探》裏的兩句話。三白便問是什麼。芸娘說,“我勸你是姐妹的話兒不能聽,因為他們是假也是真”,這話講得實在是好。三白笑了,說我倒聽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好來。芸娘又說,這話是隻有女人才聽得懂的,而且隻有蘇州的女人才能聽懂。三白再次付之一笑,並且沒有再去深想。如今,一個人走在街上、有些感到疲憊的三白卻忽然悟出點什麼來了,三白想起第一次見到芸娘的時候,曾經注意到她有兩隻牙齒是微微外露著的,──芸娘長了兩隻虎牙。回家以後,三白的家裏人對這門婚事都表示出反對的意思,理由是蘇州人從來不長虎牙,有這樣的相貌,恐怕不是什麼吉利的事情。他們還專程去玄妙觀為三白求了簽,搖來的簽條上寫了八個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然而,這求簽得來的話在三白家裏又引起了爭論,簽條上究竟是說如果三白娶了芸娘就會“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還是告誡大家需要“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所以三白就不能娶芸娘呢?仍然沒有答案。沒有答案就表示了沉默,所以家裏人對芸娘是很有些微妙的態度的,芸娘就象某種隱患。一切都好的時候,就一切都好下去,隻要有了一點什麼不好,大家總會覺得就是那隱患在起著作用。“她不象蘇州人,蘇州人是不長虎牙的。”三白常能聽到這種竊竊私語的聲音,它們充斥在滄浪亭的周圍,就象是一句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