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緋聞(3 / 3)

那人就笑了,也沒有回答。就在他笑的時候,晴雯發現他穿得挺單薄,但手腳卻伸展得很好,沒有縮手縮腳的樣子。晴雯想了想,又仔細地看了看他,嘴角向一旁歪起來,也笑了。

酒是好酒。晴雯喝了一杯。又喝一杯。幾杯下來,晴雯的臉上出現了一片紅暈。那人也喝,喝了一杯,再來一杯。臉上卻沒有什麼動靜,手腳也還是伸展得很好。有幾次,小酒店的厚門簾被風掀開了。很大的雪片飄進來,在屋裏打著轉。晴雯就忽然脆聲笑了起來。光是笑,卻也不說話。晴雯的笑聲就像突然飄進來的雪片一樣,明亮,白色,還有一點點的光。

外麵真亮嗬。這個叫寶玉的人說。

晴雯說,我問你一件事情。

那人點頭。好的。那人說。

你說,在這種冬天的晚上,或者下雪天,還會有什麼動物出現呢。樹上的葉子早掉光了,沒什麼顏色。天這樣冷,漫天的雪,又刮著風,即便裹著最厚實的皮毛,也還是沒有用的。也還是會感到冷的。在這種時候,你說還會有什麼動物出來呢。也沒有太大的聲音,我聽了,細細的,像哭聲,也像唱歌。一點一點地它就跑過去了。才那樣一會兒的工夫。就看不見它了。

叫寶玉的人皺了皺眉,又喝了口酒。

總是會有這樣的動物的吧。這和天冷不冷沒有關係,和是不是冬天也沒有關係。即便是下雪天。下著大雪,它也總是要出來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隻要它是這樣的動物,那就是沒有辦法的。

也唱歌,也哭嗎?

晴雯的眼睛睜得很大,但不知道在看什麼。

也唱歌,也哭。但或許並不唱歌,也聽不到它的哭聲。這都是些另外的事情,甚至是它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它自己跑出來了,或者沒有跑出來,它都是不知道的。它不知道自己是跑輕了,還是跑重了,它也不知道冷。如果有人看到它,覺得它就像一小團的光束,那也隻是別人的事情。或許是月光的緣故。

還有雪。

是的,還有雪。

那麼它連絕望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

那人一口把酒杯裏的酒喝完了。看著晴雯。

你在說什麼?

晴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抬頭看著那人。

我在說冬天的動物。因為你剛才問我,在下雪的大冬天還會有什麼動物出來。我說是有的。不管它是什麼,總是會有的。

哦,是的,你是這樣說的。你告訴我了,你剛才就已經告訴我了。

晴雯已經有點喝多了,眼角那裏也開始暈出一塊紅來。這樣乍看上去,晴雯的那雙丹鳳眼有種奇特的效果。有點像是笑著,即便沒有表情的時候也是這樣。笑著,然後,沒有什麼表情。

我們有時候會說狐狸的事情。你知道嗎,狐狸。

晴雯一手拿著酒杯,但沒有喝,就這樣拿著,接著說話。

有時候在屋裏閑著沒事,說著說著就講到狐狸了。二爺也講。寶玉,也叫寶玉的,和你一樣。他喜歡說這個。他總愛問我們有沒有見過狐狸。我們說沒有,他就很失望。他很想見一見狐狸。他說,有時候,晚上的時候,春天,他能聽到狐狸在園子裏跑動的聲音。一隻,或者兩隻。但他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它們,因為它們跑得很快,飛快,又輕盈,像風一樣。但誰都不知道,下雪天,狐狸都跑到哪裏去了。這是我們誰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下雪天,狐狸會跑到哪裏去呢?

叫寶玉的人不說話。也沒有抬頭看晴雯。他不說話了,開始喝酒。

誰都說狐狸是誘惑男人的東西。是一種妖精。但寶二爺不這樣說。他說,下雪天那麼冷,狐狸會到哪裏去呢。他總是這樣說,總是這樣說的。

叫寶玉的人還是不說話。他又要了點酒,往自己的杯子裏倒滿了。

你就是寶玉嗎?晴雯忽然提高了聲音,眼睛像劍一樣地看著他。

是嗬。寶玉說是嗬,我就是寶玉嗬。

晴雯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怎樣回到大觀園的了。好多人都上來圍住了她。她們從她手上拿下了酒。大家說真好呀真好呀,真的把酒買回來了。大家還問晴雯,下這樣大的雪,在外麵有沒有看到什麼呢。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呢。晴雯就說沒有,晴雯說雪下得可真大嗬,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這樣大的雪。晴雯記得自己回頭望了一眼寶玉。但晴雯覺得有些頭暈,她說雪都掉在眼睛裏了。真疼嗬。

大家就開始喝酒。接著又手拉手跳舞。晴雯說寶玉呢。大家笑著回答,寶玉在那裏呢。寶玉坐在椅子裏呢,寶玉在喝酒,寶玉今天也喝多了。

“寶玉,下雪天一群人坐在屋裏喝酒,窗外先是灰色的,然後蓋了一層白色,然後又是一層,直到後來抬起頭覺得仿佛做了一場夢。”

大家又哄地一聲笑起來了。說晴雯你都在說什麼呀。大家都喝得挺多了,嘻嘻哈哈跳著鬧著很快活。晴雯轉了好多圈,頭更暈了,臉上也一點一點地紅起來。她把那條腥紅色的長圍巾解下來,扔到椅子那兒去。走過窗戶的時候,她無意中向外望了一眼。

白的路上,有一個人隻有一個人,它包著長長的圍巾,圍巾在身後飄呀飄的,像一隻大紅尾巴的狐狸,奔跑在茫茫的白地。

外麵可真亮嗬。

晴雯聽見,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寶玉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