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記得,昨天晚上她從樹影後麵望出去,寶玉和紫鵑都穿著銀灰色的衣服。一種動物的毛皮。寒色,又有著絨絲的質感。晴雯記不清楚寶玉竟還有著這樣一件衣服。因為通常來說,寶玉的衣服都是暖色的。明亮,溫暖,有著觸手可及的溫度。是大觀園裏的人們學習的典範。晴雯感到有點奇怪。所以當寶玉從外麵回來,又隔著窗戶朝晴雯這裏張望的時候,晴雯注意地看了他兩眼。
晴雯說二爺回來啦。
寶玉沒有聽清,寶玉一邊說話,一邊往手上哈著熱氣。寶玉說外麵可真冷嗬,怎麼會這樣冷的嗬。寶玉正說著的時候,晴雯就已經從裏麵走了出來。晴雯把寶玉手裏的燈拿了過來。晴雯看了看,燈已經給換了,不是出去時的那盞,而是換成了能夠避雨的那種。是在黛玉那邊換的。晴雯沒有說話,把燈放好,又出來看寶玉。晴雯說二爺喝口熱茶吧,喝了口熱茶就會好一些了,不會再這樣冷了。寶玉就從晴雯手裏接過茶盞。這時寶玉忽然叫了起來,他一把抓住晴雯的手,說:
你的指甲呢,你的指甲怎麼全都斷了!今天早上還是好好的呢!
晴雯就笑了,也不回答他。晴雯說,二爺的衣服都淋了雨了。這毛皮淋過雨就不行,畢竟是動物的皮毛做的。淋了雨就全搭拉下來,等幹了以後還是傷盡元氣,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說到這裏,晴雯那雙鳳眼飛快地在寶玉身上閃了一下,晴雯說:
剛才我歪在床上,聽到有一種動物的聲音,很輕,很小心的,從大觀園裏跑過去了。它跑過去的時候,床邊亮了亮,灰白的光。二爺你說,這種冬天的時候,會有什麼動物呢。
寶玉沒有說話。寶玉說他真的已經是很累了。寶玉說他剛才說了很多話,但最想說的好像仍然沒有講出來,所以就更加覺得累了。寶玉說晴雯你怎麼還沒有睡嗬,你看襲人他們都已經睡著了。這樣冷的天確實是應該早點睡覺的。不要再想什麼了。寶玉說晴雯你也早點睡吧。
晴雯也像是沒有聽見寶玉的說話。晴雯講,要是這種冬天晚上的時候,大觀園裏真的有什麼動物悄悄地跑過去的話,你說會是什麼動物呢。或許還是銀灰色的。很小巧,沒有什麼聲音。
寶玉就愣了愣,看了眼晴雯,沒說什麼。
現在晴雯繼續在下了雪後的大觀園裏走。晴雯把圍巾裹得很緊。因為在這種下著雪的園子裏,確實看不到什麼人,而越是看不到人,就越是覺得許許多多的人影藏在了暗處。到處是人,在那裏七嘴八舌、說話、唱戲,在那裏悄悄地看著她。
晴雯知道,許多東西從窗裏麵看出來是不同的。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就像昨天晚上她歪在床上等寶玉回來,在窗格那裏看到一種光,很微弱的光,閃了一下。起先她以為是月亮。後來就聽到了細小的聲音。有點像哭聲。然後就有什麼東西很靈巧地、小心翼翼、又有些憂傷地跑過去了。在窗台那裏又閃了一下。光就神秘地隱滅了。晴雯覺得它可能是一種動物,當然,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的幻覺,但或許,它倒是實實在在的大觀園裏的一件什麼東西。隻是在晚上,透過了窗戶,看出去就不一樣了。成了另外一種什麼東西了。
就這樣想著的時候,晴雯已經走出了大觀園。
雪下得更大了。鋪天蓋地。雪掉在河裏,一眨眼就化了;雪掉在樹梢上,有的化了,有的沒有化;雪掉在晴雯的紅圍巾上,積了厚厚一層,改變了它的顏色。然而,晴雯驚訝地發現,就像在大觀園裏一樣,街上也沒有什麼人,即使有,也是像她一樣,用圍巾裹著頭,裹得很緊,隻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麵。
晴雯開始尋找那個賣紹興酒的小店。
因為冷、因為雪、因為總是覺得有許多人影在窗戶後麵盯著她,晴雯希望能夠早些買到酒。所以說,現在晴雯加快了腳步。然而,就在這時,晴雯忽然覺得身後仿佛有人在跟著她。腳步的聲音。有時候快些,有時候又慢。因為踩在雪上,這腳步聲是輕的,但正因為輕,似乎又有著某種預謀的嫌疑。
晴雯把頭上的紅圍巾又裹緊些。再往前走幾步,猛地回過頭來。
有一個人在晴雯的後麵走。
二爺──
晴雯差點叫出聲來。
這個人確實像極了寶玉。穿著銀灰色的衣服,長得和寶玉一模一樣,走路的姿式和寶玉一模一樣,說話的聲音和寶玉一模一樣,就連對晴雯笑的樣子也和寶玉沒有什麼區別。
他走過來把晴雯圍巾上積著的雪拍掉些。他告訴晴雯說,他的名字叫寶玉。他問晴雯,他說你呢。
晴雯跟著這個和寶玉一模一樣的人往集市上走。這人問晴雯,為什麼在這種下大雪的日子還到街上來。晴雯說是為了買酒。一種紹興酒。暗黃色的。喝了人會非常的暖和。這人說他知道什麼地方有這種酒賣,就在離這裏不遠的一家店鋪裏,但是因為天氣太冷了,所以買完酒後應該在那裏先喝上一點。“要不是會凍壞的”。他這樣說道。晴雯說是嗬是嗬,天氣可真是冷嗬。就這樣又走了幾步,晴雯忍不住問他,晴雯說,你怎麼也叫寶玉呢。是原先就叫寶玉的呢,還是後來改的。那人就回答道,他隻知道自己叫寶玉,寶貝的寶,玉石的玉,至於是原先就叫還是後來改的,他就不知道了。
兩人在一家店鋪裏坐了下來。這個名叫寶玉的人要了酒。他歪過頭問晴雯:你也喝一些嗎。晴雯點點頭。晴雯把裹在頭上的紅圍巾拿下來,在桌子旁邊坐下。又把紅圍巾搭在椅背上。晴雯說你怎麼不用圍巾裹頭呢,滿街上的人都這樣,用圍巾裹住頭,隻留兩隻眼睛在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