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林大錘心裏實沉了。他信心倍增,把“拋磚引玉”計的具體實施辦法,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對方麗霞詳細地述說了一遍……
送走了方麗霞,劉美玉回到屋裏,這一天的經曆,讓她興奮得無法入眠。她披衣坐起,拿出日記本,她要讓心裏話流淌出來,仿佛不寫下來,它會像溪流一樣幹涸,甚至日後連痕跡都無處尋找。她旋開筆套,一行行清秀的字跡帶著一股墨水的清香流淌在本子上:
“我敬仰著、追求著的人生偶像
就像黎明時初升的太陽
在我生活的地平線上
你為我驅散了心靈的黑暗
讓我感受到無盡的力量
林大錘--
你讓我內心湧起一種抑製不住的衝動
他……”
這時,她聽到隔壁仿佛有來回走動的聲音,她把耳朵貼在牆壁上細聽,聲音又沒有了,她剛要順著思路往下寫,踱步聲又響起了,這回她聽得真真切切,是林大錘在屋裏來回踱步。這麼晚了,他怎麼還不睡覺?是什麼讓他難以入眠?她想過去看看,剛走出兩步卻又站住了,回身從枕邊的藥箱裏拿出一個小藥瓶,旋開貼著“安眠藥”的字條的瓶蓋。從藥瓶裏倒出一片,剛蓋上蓋,想了想,又迅速旋開瓶蓋,再倒出了一片。這才把藥瓶蓋好,放入藥箱。她小心地從日記本上撕下一頁紙,把藥包好,然後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上空無一人,靜悄悄的。劉美玉站在林大錘的房門口側耳細聽,裏麵的踱步聲仍在響著,她敲了兩下門,見沒有動靜,於是她推開了門,果然是林大錘緊皺著眉頭在踱著步。劉美玉心疼地說:“林書記,你怎麼還不睡呀?不懂得休息就不懂得工作!看你眼睛都熬成兔子眼了。”
林大錘對劉美玉隨意闖入自己的屋子有些不快,而且她打斷了自己的思維,不客氣地說:“哎!你這人真怪了,不是隻管我吃藥換藥嗎?怎麼還管我休息呢?快回去吧!”
劉美玉不理林大錘的逐客令,認真地說:“我知道自己的責任,我這裏有一種藥,它對疲勞中的傷口愈合有輔助作用,你把它吃了我就走。”
林大錘無奈地接過劉美玉遞過的水和藥片,一仰脖,吞下了,“這回你滿意了吧,快回屋去吧,別耽誤了我的事--”
劉美玉出了屋,把門輕輕掩上,回到自己屋裏,想接著往下寫,發現自己思路全亂了,她收拾好日記本,又悄悄地來到林大錘的房門口,從門縫往裏看,隻見林大錘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劉美玉偷偷一笑,走進屋去……
艾小鳳下了班後,就一直心神不寧,因為今晚她要去見林大錘。吃完了晚飯,洗了頭,因為在曬場幹活灰實在太大,洗完頭後,她找出一套幹淨的衣服換上。看看天色,時間還早,去早了興許林大錘還沒回來呢,閑著無聊,她就拿起鄒大姐的鏡子照著。鏡子還是她做姑娘的時候最好的陪伴,自從家裏遭遇不測,已經很少照鏡子了。這時,鏡子裏現出一張紅撲撲的圓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忽閃忽閃的一對大大的眸子,眼球上的瑩白帶點兒藍,像蒼穹一樣寬廣,嵌入瑩白世界的那一對黑眼珠,呈半透明狀,再細看,那是兩個深邃無比的洞,裏麵裝著太多太多的人生渴求,裝著數不清的為什麼。藏匿在心中的所有秘密,也都能從裏麵尋到答案。她對著鏡子一麵端詳一麵自言自語:“艾小鳳呀,你漂亮嗎?雖說看不出哪兒特別漂亮,不過自己喜歡,看得出林大錘喜歡,劉長河也喜歡。鼻子雖說有些短,但和這張圓臉般配,要換個別的鼻子試試,保管換什麼美人的鼻子也沒有自己的這個合適。”想到這兒,她咧開嘴笑了,“你瞧瞧!鏡子裏的那張嘴,唇紅齒白,雖然嘴唇厚點兒,但棱角分明,就是不太擅長說話,話都在心裏麵呢……”就這麼看著說著著,她想笑一個給自己看,於是,便努力往臉上堆起笑容。但是,她還是從鏡子上隱隱發覺那眼眸的深處,總藏有一絲掩不住的憂鬱,這張臉無論怎樣笑,卻再也找不回從前的純真了,說蒼老也許太過,說憔悴還是滿貼切的。自從林大錘走後,經曆過這一番世事滄桑,再水靈的人,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呀,哪能不在心上臉上留下點痕跡呢?她不知現在的林大錘還會不會喜歡她,但她覺得應該是喜歡的吧,兩人從小青梅竹馬,雖說分手五年,她知道大錘心中一直有著她;說不喜歡吧,唯一的理由就是大錘為啥到現在還不來找自己呢?難道他對自己說過的話,可以都忘了嗎?經曆了那麼多的磨難,艾小鳳對什麼都變得謹慎了。世事難料,誰知道呢?就像自己經曆的這些坎坷,做夢也沒夢到過呀,不照樣攤上了嗎?
艾小鳳在胡思亂想,鄒大姐興衝衝地走了進來,她把圍裙往炕上一扔,喜滋滋地對艾小鳳說:“劉班長,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林書記回來了。現在就在招待所,你得快去呀,去晚了他該睡了。”
艾小鳳瞧瞧天空,夜空中星星眨巴著眼,透出一種神秘,艾小鳳想到馬上要去會林大錘了,心裏不免又有些緊張,話到嘴邊咋開口啊?
鄒大姐見她還是猶猶豫豫的,急得直跺腳,“你呀,可真是的,幹啥都拖泥帶水的,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你快去吧,別磨蹭了!我看他眼裏都是血絲,像是好幾夜都沒好好合眼了。”
艾小鳳點著頭,“好,好!”說著朝外走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她走進了縣招待所,感覺心跳得格外厲害。她放慢了腳步,把待會兒見了麵要說的話又默念一遍,這些天,這些話在她心中都默念了無數遍了。她來到招待所的大廳,隻見燈火通明,值班室裏卻沒有人。她四下裏瞧,想找個人問問,這時,她看見走廊上有兩個房間亮著燈,便走了過去。開著門的那個屋,裏麵沒人,另一個屋,門虛掩著,艾小鳳從門縫裏望去,頓時被裏麵的情景驚呆了:她看見林大錘平躺在床上,有一個漂亮的女人,正坐在床沿給他脫鞋脫襪呢,脫完鞋襪,又給他脫衣脫褲。隻聽林大錘哼了一聲,那個女人推了他一下,林大錘朝外翻了個身,一條胳膊搭在了那個女人的腿上,……那個女人抓起林大錘的手臂,放進被窩,又給掖好被子,床上並排放著兩個枕頭……艾小鳳實在看不下去了,原先準備充分的腦子,此刻,變成一片空白,眼前的情景也突然變得模糊起來,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奪眶而出。她捂住嘴,轉身往外跑去,巨大的黑暗立刻吞噬了她嬌小的身軀。起風了,她像風中的一片落葉,飄著飄著……
縣政府禮堂裏,依舊吵吵嚷嚷。人們三五成群聚集著,閑嘮著。在一個角落,劉老二被圍在了中央,周圍是陳玉興和他的那幫哥兒們。被關了一天的人們總要把怨氣找個地方宣泄,陳玉興便選中了劉老二,他還在為上次劉老二駁自己麵子的事耿耿於懷。
“劉掌櫃,在咱們這個糧食掌櫃的圈子裏,就你是林書記的大紅人了,怎麼也享受我們一樣的待遇啊?”陳玉興陰陽怪氣地扔出這句話,就是想看看劉老二的反應。
劉老二根本不理睬陳玉興的挑釁。他把兩隻手往袖筒裏一插,不緊不慢地說:“我跟他沒什麼關係。”
“那為啥今天早上林書記一來就表揚你有覺悟,不表揚別人呢?”陳玉興緊逼著。
劉老二一努嘴,“去你的,我不跟你們扯。”
“大家都聽見了吧,劉掌櫃不稀得跟俺們扯。人家沒把姑娘嫁給左縣長,這回縣裏又來了個比左縣長大的,有大樹誰不靠呢?啊--哈哈哈哈!”
劉老二生起氣來,剛想搭茬,一看四周全是他們的人,便把頭一扭,不搭理他們了。
才幾個回合,劉老二就不吱聲了,陳玉興覺得沒勁,他趁著人多,便說:“劉掌櫃,上回左縣長征糧,俺們幾個被他熊去了不少糧食,隻有你小子揀了便宜,這回,你又耍了個心眼,支巴個破粥棚。劉備摔孩子--收買人心,你可真是有招兒不露啊!你蒙得了別人,蒙不了我,你這裏的道道我陳玉興一眨眼就明白--想蒙混過關,是不是?”
劉老二氣得站了起來,“你別小肚雞腸好不好,有本事你也開粥棚啊,誰也沒攔著你!”
“好呀,我不小肚雞腸,這回發言你帶頭,征糧你帶頭。”陳玉興回敬道。
“我?”劉老二一急有些語塞,“你--你們交你們的糧,我賑我的災,咱井水不犯河水,憑啥要我帶頭?”
“就憑你是林書記的大紅人呀。”孫文懷也上來湊熱鬧。
“紅人我不交,黑人我也不交,我就是不交,看誰能把我怎麼樣?”
陳玉興要的就是劉老二這句話,有他給大夥領這個頭,下麵的戲就好看了。這一激將,沒想到劉老二竟然就就範了,他高興地翹起了大拇指,“劉掌櫃,好樣的,有種。”說完他舉起雙手,咋呼道:“劉掌櫃就是大家的榜樣,我們大家推舉劉掌櫃代表大夥兒發言,領著大夥兒交糧,怎麼樣?”
“同意!”陳玉興的話引來底下一片讚同聲。
“好!大家鼓掌通過。”
掌聲響成一片,早把劉老二的抗議聲淹沒了。
陳玉興等掌聲稀落下來後,對劉老二翹起了大拇指,“聽著沒有,大家夥都擁護你呢!你劉老二不交,我們大家都不交,你劉掌櫃在這裏餓死,我們大夥都陪著,絕不含糊。”說完他把手一揮,原先圍著的圈子漸漸散了。
劉老二在這樣的場合吃啞巴虧在於寡不敵眾,他隻能采用“懶得搭理”這慣用之法。他心裏想著:你們愛咋說咋說,我想咋做還是咋做,想拿我當猴耍,門都沒有!
此時,陳玉興、馬立文、孫文懷,聚在另一個壁角,陳玉興高興地說:“孫掌櫃、馬掌櫃,這回可有好戲看了,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看那姓林的怎麼收場,隻要咱們把劉老二推在前麵,就什麼都好辦了。你們想,劉老二是姓林的大紅人,那老土鱉肯定不交糧,他要治不了劉老二,就別想在龍脈縣搞到糧食!省得他總衝著咱們幾個,哈哈!”陳玉興這一招叫“一箭雙雕”:既為難了林大錘,又可借刀殺人--借林大錘來收拾老土鱉。他能不得意嗎?
孫文懷高興地不住點頭,“妙!姓林的要咱們交糧,咱就說全聽劉老二的,把他頂在槍口上。他不是說不交嗎,咱們還有啥說的,跟著學唄!是吧。”
馬立文卻有些擔心,“萬一他劉老二要真交了呢?”
陳玉興得意地拍了一下馬立文的肩膀,“馬老弟,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他劉老二是什麼樣的人,這些年你還不清楚?剝了他的皮,我認得他的骨頭--土老鱉。他要是能帶頭交糧,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難熬的一宿終於過去了。天亮了,汽燈滅了,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糧店主們有的站起伸著懶腰,有的還在揉著惺忪的睡眼,有的還在抽著嗆人的旱煙……劉老二獨自靠牆跟蹲著,陳玉興走了過去,沒話搭話:“劉掌櫃,你餓不餓?”
劉老二冷冷地回敬一句:“不餓。”
“你不餓我們也不餓。”陳玉興把撩扯劉老二也當成一件樂事。
“你能不能別搭理我,我和你們井水不犯河水。”劉老二對付陳玉興這些人的態度向來涇渭分明。
“哈哈哈,什麼井水、河水,被關在這裏,大家都是一壺水了。”
這時閻永清進來通知:“各位掌櫃:你們家裏的看你們來了,林書記允許你們去會麵,但不準吃東西。”說話間,方麗霞等十名婦女,越過警衛,湧了進來。閻永清關照著,“有事說事,快說,說完走人,願意留下來一起參加會議的也行……”
翟斌撐著傘來到縣政府禮堂門口,見著閻永清在門外透風,開玩笑似的問道:“怎麼,裏邊待不住了?”
“那蛤蟆頭的味兒實在嗆得我實在受不了了。”
“裏麵情況怎麼樣了?左縣長很關心這事兒,讓我來看看。”翟斌問。
“我已經給林書記打了電話了,他正往這邊趕呢,一會兒就到。”閻永清朝裏望了一眼。
“咱們縣的這些糧店掌櫃的,什麼場麵沒見過?前些年也和日本的、英國的、法國的、韓國的大糧商打過交道,這些人個個都是雞蛋掉油缸--滑蛋一個,難對付著呢,我真擔心林書記能不能治得了他們。”
“怎麼?你也沒信心?”
……
會議室的另一角,方麗霞正拿著那張林書記寫的白紙黑字的欠條,在給劉老二看。劉老二拿著那紙,認真地看著,隻見那上寫著:
借據
今借到:劉老二糧店小麥貳萬斤整,用於支援前線用糧之需。等明年秋後墾荒大隊打下糧食,一次性全部償還(年息為一成。即到期後一次性償還小麥貳萬貳仟斤)。
恐後無憑,立此據為實。
立據人:林大錘
擔保人:劉美玉
1948年8月29日
劉老二一見“擔保人:劉美玉”,便奇怪地問:“美玉頂多就是個見證人,她拿什麼擔保?”
“告訴你,老頭子,咱家美玉現在已經是開荒大隊的副大隊長了,她咋不能擔保呢?”
方麗霞咬著劉老二的耳朵喜滋滋地說:“美玉還囑咐我告訴你,讓你……”然後小聲地把昨晚林大錘布置的具體方案說了一遍。說完,小心地接過那張借據,揣進懷裏。
劉老二聽完,瞧瞧那邊的陳玉興等人,冷笑一聲:“別說了,這些耍小心眼兒的事,我知道該怎麼做,叫這些狗日的再敢欺負老子。”
“行了,老頭子,別還沒得便宜就賣乖。”方麗霞在一旁提醒著。
那邊陳玉興見劉老二望著自己,便走了過來,“劉掌櫃,俺們可全都指望你了,噢,你可得替大家夥兒爭口氣呀。”
“不行,我不說了。”
“哎!昨晚你答應得好好的,怎麼能變卦呢?”
“我就是不說了,愛咋地咋地。”劉老二態度十分堅決。
孫文懷見劉老二反悔,也上前來指責他說:“劉掌櫃,這可是你紅口白牙應承了的事,咱們才鼓動閻副縣長給林書記打電話來著,哪有你這麼突魯反仗的,要坐蠟你自己坐!”
眾糧店主一齊跟著指責起來。
……
再說,昨晚左光輝等三人離開了劉老二家,便順路到了周泰安家去喝茶,順便等方麗霞的回音。茶是好茶,可左光輝那副氣難平、怨難消的樣子,弄得邊上的兩人也沒了心緒。送走了馬奇山和左光輝,周泰安答應再去找方麗霞打探結果,然後向左光輝彙報。
程桂榮左等右等也不見左光輝回來,草草吃了幾口便把飯菜收拾起來了。她鋪好被褥,並排放好兩個枕頭。她尋思了一會兒,又把兩個枕頭分開一點,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又把兩個枕頭緊緊地並排在了一起,然後她開始洗臉洗脖子。她拿起放胰子的盒子,裏麵的胰子淡綠色,她從來沒有用過。她把胰子放在鼻子前聞了聞,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她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她用幹毛巾擦幹了臉和手,倒掉了髒水,便坐在炕上等著她的男人。
左光輝到家了,他是用腳踹開了虛掩著的門,然後進了屋。
程桂榮麵帶喜色地迎了上來,“當家的,餓壞了吧,飯菜都涼了,我再給你熱一熱去。”
左光輝歎了口氣,看也不看程桂榮一眼,“我累了,沒心情,不用熱了。”說完和衣躺倒在床上,把另一個枕頭扔出老遠,緊閉上眼睛。
程桂榮的心一下子涼了大半,她噙著眼淚,邁著小腳走過去,撿起了枕頭,撣了撣上麵的灰,傷心地抱在懷裏,眼淚禁不住簌簌地掉了下來……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周泰安終於來了。左光輝一骨碌坐了起來,急切地問道:“怎麼樣?”周泰安還在喘著氣,他略微定了定神說:“左縣長,你看到的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左光輝站了起來,“那,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周泰安原原本本地把從方麗霞那兒打探來的消息告訴了他。最後又一再強調:這不過是一場誤會。不過,周泰安說的,左光輝仍然有些將信將疑。
周泰安走後,程桂榮把眼淚擦擦,抱著枕頭走到床邊,哽咽著說:“當家的,我對不住你,我找不到淘兒了,我再給你生一個,好不好……”她懇切地望著左光輝,卻聽見左光輝故意打起的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