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文站了起來:“林書記,要是一個人說對了,大家和他的感受一樣,那怎麼辦?”
林大錘微微一笑:“這好辦,你就說,我要說的和某某掌櫃一樣,那你也可以走了。”
眾糧主這下才把心放在肚子裏。林書記剛才那些話,一共講了三個意思:一是隻有有了饑餓的體會,才能把生意做好,所以必須說饑餓的體會;二是懂得饑餓的感受就懂得怎麼去做人,也才能懂得怎麼做生意;三是隻要能講得出饑餓的體會,就可以回家,提都沒提征糧的事。所以大家自覺地鼓起掌來。
馬立文向陳玉興擠擠眼,說道:“林書記,我們推薦陳掌櫃做代表,他有文化,又會說,你說行吧?”
眾糧店主紛紛附和,“好!同意!”
林大錘笑著望望陳玉興,“陳掌櫃,既然大夥兒信任你,要不你就帶個頭?”
陳玉興笑笑,並不拒絕,卻也不站起來。
底下有人急了,“陳掌櫃,你就說吧,別推了!家裏還等著開飯呢!”
這時,陳玉興才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向大家拱了拱手:“既然各位看得起我,那我就獻醜了,說得不好請各位多多包涵。”
林大錘似乎看明白了什麼,笑著對陳玉興說:“陳掌櫃,原來你是這裏糧老板的頭啊?”
陳玉興不好意思地說:“林書記,你過獎了,什麼頭不頭的,大家讓我說,我就說唄。”他稍稍醞釀了一下之後,說道:“要說餓,長這麼大,誰沒挨過餓呀?是吧?這人要是一餓呢,就覺得渾身不得勁兒,沒邊沒沿地難受,總而言之,真不是個滋味。”一邊說還一邊皺著眉頭,裝出一副餓得有氣無力的樣子。
林大錘盯著陳玉興問:“這沒邊沒沿不是個滋味的滋味,是個什麼滋味呢?”
剛才還眉飛色舞的陳玉興一下子被問住了,自言自語地說:“什麼滋味?什麼滋味呢?反正就是難受唄!”
眾糧主點頭稱是:“對呀,那就是難受唄。”見林書記不置可否,又都把目光轉向林大錘。
林大錘笑著搖了搖頭:“這樣吧,陳掌櫃,看來你是沒怎麼挨過餓,你再好好想一想吧,你說的差老遠了。”
陳玉興原以為自己說的也八九不離十了,沒想到被林大錘全盤否定。“差老遠了”,當著這麼多人摘了自己的麵子,他有些不痛快,於是不服氣地小聲嘀咕著:“饑餓不就是難受的滋味。差哪兒了?不信你倒說說,饑餓是個什麼感受?難道還能說出個花來?”
林大錘聽清了這些話,他掃視了一下眾人,臉色陰沉下來,“我要說了,還要你們談什麼呢?這樣吧,我可以啟發啟發大家。我們開荒大隊和洪專員帶隊來的那個團奪取了地塞糧庫戰鬥的勝利,這些各位掌櫃的可能都聽說了,很不容易呀。我呢,還算好,隻是差點兒把命喪了,而我的十六位戰友卻是真真切切地在這場戰鬥中犧牲了。許多人說要給他們立一個烈士紀念碑,而我們的大胡子首長卻提出要在烈士們的墓前立一個糧食紀念碑。碑立好了,碑的後麵躺著十六名烈士,我從這個碑上受到了震動,也得到了啟發:糧食就是生命呀!為了糧食,戰士可以犧牲,有了糧食,生命可以得救。各位掌櫃,你們是和糧食打交道的,也就是和生命打交道的人。生命問題可不是兒戲呀,你們想想,賣糧僅僅是賺錢那麼簡單嗎?沒糧吃是會死人的!有的人連生命到了盡頭的滋味都不知道,那活著又有什麼滋味呢?我看你們中有的人在賣糧的過程中,把良心給賣了,整個人鑽進錢眼裏去了。你們說,一個人活到這份上,就沒有人的滋味了,是吧?”
會場靜極了,和先前的喧鬧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林大錘接過翟斌遞過來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這時他發現那天追著采訪自己的三名記者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底下,還刷刷地記著自己剛才講的話。喝完水,他繼續說道:“大家都知道,現在糧食特別緊缺,我這個縣委書記奉命來到龍脈,是專門來穩定糧食市場、組織糧食生產、征購調撥糧食、緩解軍隊和人民吃糧困難的,就因為龍脈在全省的糧食生產和供應上有著特殊的地位。我們共產黨完全不同於國民黨、小日本,以及以各種麵目出現在糧食市場專搞投機倒把的糧商。他們不管人民死活,隻以賺錢為目的,為了抬價,不惜花大本錢囤積居奇,人為加劇糧食市場緊張。而我們共產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人民的,征糧也是為了前線的子弟兵能吃飽了肚子打反動派,讓那些開荒移民不挨餓,好多打糧……”
話音沒落,就見陳玉興搶過話頭說道:“什麼饑餓的體會?你繞來繞去說了半天,共產黨不還是要共糧嗎?”
林大錘一甩臉子,厲聲說:“住嘴!陳掌櫃,你這話怎麼和帝國主義的政客們汙蔑我們的共產、共妻一樣,充滿了臊味兒。說客氣點兒,請你們來座談是為了讓你們學會老老實實做生意,規規矩矩做人!誰要是想借這個機會造謠生事,汙蔑共產黨,我們決不答應。難怪你剛才談的隻貼邊兒,根本不入門兒,不但辜負了這麼多掌櫃的對你的期望,也和我們這次會議的宗旨格格不入。”
陳玉興掂出了林大錘這一番話的分量,但還不甘心,便硬著頭皮說:“那你說是怎麼回事吧!”
“怎麼回事?就是--”林大錘指了指會標,然後說,“對這個問題沒有正確感受,你們也不明白怎麼做生意。”回頭對閻永清說:“閻副縣長,你一會兒和公安局,還有糧食局打個招呼,先把這113個糧店都貼上封條,誰也不準營業。有違抗的抓起來,直到你們把這個問題弄明白為止,就是這麼回事。”說完林大錘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翟斌追上來問道:“林書記,這些人怎麼辦?”
林大錘轉回身來,一板一眼地說:“從現在開始,這個會議室,一個人不準進,一個人也不準出,對外就說會議正在進行中。要有人進出,唯你是問!”
“那這些掌櫃的吃飯怎麼解決呢?”翟斌繼續問。
林大錘有些火了:“你腦子進水了?解決個屁!吃飽了肚子還能說出什麼饑餓的體會。想好了,就告訴我,我隨時回來!想不好,就餓著,直到餓出體會才可。”說完揚長而去。
林大錘走後,再看這些糧店主先前那股勁頭可全沒了,一個個反倒都抱怨陳玉興來:
“都是你,說什麼共糧,你這麼一說,才把林書記給惹惱了。”
“林書記剛來的時候客客氣氣的,也不像要收拾人的架勢,要不是你,怎麼會對大家下這狠茬子。”
“你們可別誣賴人,要不是你們大家夥推著頂著我,我也不會做那出頭的椽子。現在都他媽的裝好人,什麼玩意兒!”陳玉興不服氣地反擊。
真正看明白這一出好戲的人隻有閻永清。林書記在剛才的招式裏,真真假假、軟軟硬硬,都是為了讓那些平時不把別人放在眼裏又自以為得計的糧商,不知不覺地走進他設下的套子,自覺麻溜地配合政府征糧,卻又不明說,讓他們自個兒琢磨去。這一招比起左縣長的“糧食糾察隊”不知高明多少,既不違反政策,又不露聲色地在暗中和這些糧商進行著較量,還不失時機地進行著政治宣傳和思想教育。
艾小鳳憑著勤奮肯幹,又有一手絕活,沒幾天就當上了曬糧班的班長。她依舊和鄒大姐住在一起做伴兒,一來是鄒大姐人好,熱心腸,生活上對艾小鳳挺照顧的;二來,她在機關食堂上班,人頭熟,也好幫自己打探林大錘的消息。此刻,鄒大姐正急匆匆地來找艾小鳳,見她正在揚場,一把把她拽到僻靜處,喜形於色地說:“劉班長,告訴你一個最新消息,林書記他們在地塞糧庫打了個大勝仗,從裏麵弄出來老鼻子糧食了。這回你找他好找了,現在,他正在縣政府大禮堂給那幫糧老板開會呢。快去吧!反正新糧還沒進場,曬場上也不忙,別忘了跟陸主任請個假。”
艾小鳳為難地說:“鄒大姐,他的事我也聽說了,我琢磨來琢磨去,還是覺著沒法開口呀?關鍵是光我自己,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呀!你說是不是?”
鄒大姐為難地攤了攤手,“那你想怎麼辦?解鈴還需係鈴人。你自己要不說,別人怎麼能替你說清楚呢?”她見艾小鳳還是下不了決心,就說:“幹脆點兒,我看你也別左右為難了,整天苦著自己。叫我說,立馬找他去,實話實說,信就信,不信就拉倒。嘁哩喀喳來個了斷,這樣總比你藏著掖著強。”
鄒大姐的話句句在理,艾小鳳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別的辦法,難道真的要回長春去拽著劉長河一塊兒來找林大錘說清楚嗎?回了長春,那劉老婆還能再讓自己出來嗎?思前想後,她覺得除了鄒大姐的主意,也想不出別的主意,反正豁出去了,愛咋咋地。隻要把實話對林大錘說了,自己就從此也就解脫了。至於林大錘愛怎麼想,隻好隨他去了。
主意打定,艾小鳳向陸主任請了會兒假,跟著鄒大姐急忙向縣政府會議室跑去。可是到了會議室門口,她傻眼了,兩列持槍警察,站在兩邊。她不敢往前,隻是向裏麵張望,也看不清昏暗的光線下的一張張臉。倒是裏麵的翟斌看見外麵有一個女子在不停地向裏張望著,就走了出去。
“同誌,你找誰?”
“我……要找……我不找誰。”
見她吞吞吐吐,翟斌正告她:“不找誰,別上這兒來!裏麵正開會呢,快走吧!”
艾小鳳還是不肯挪步,憋了一會兒,終於說道:“我找林大錘。”
翟斌一愣,忽然覺得這個女子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卻一時又想不起來,更奇怪的是她居然稱呼林書記叫“林大錘”。於是關切地問道:“你是他什麼人?”
翟斌的單刀直入讓艾小鳳慌了手腳,急忙否定道:“不,我不是什麼人。”話一出口,她馬上發現了自己的語病,急忙改口說:“隨便問問,我和他沒什麼關係。”艾小鳳知道在沒見到林大錘之前,千萬不能給大錘和自己添麻煩,隻有先見著了大錘,才能瞅準了機會,說清這檔子麻煩事兒。
見艾小鳳矢口否認,翟斌也就不再細問,見艾小鳳還是不想走,就說:“林書記忙得腳打後腦勺,剛才是在這兒,這會兒已經下鄉去了。”
“那我怎麼才能找到他呢?”
“白天不好找,晚上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也許能回來,他就住在縣政府招待所,來早了興許還沒回來呢。”
“噢,噢,……知道了。”艾小鳳答應著走開了。艾小鳳走後,翟斌才想起是在縣糧庫招工時見過她,好像姓劉,再要找時,艾小鳳早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