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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興,你小子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你起什麼哄,不就是想抗拒征糧嗎?我告訴你,郝掌櫃死前收到過一封恐嚇信,署名是龍脈縣全體糧商,我們正懷疑是你寫的呢。當初郝掌櫃交糧,你不是又諷刺又挖苦的嗎?還有孫文懷、馬立文,公安局的同誌正在調查你們呢,沒想到你們還敢找上門來,膽子不小啊!”左光輝知道擒賊先擒王,要鎮住這場麵,就要先拿陳玉興一夥開刀。震住了陳永興這三人才能震住他們所有的人。
一聽這話,陳永興一下子急了。當著這麼多的同行的麵說自己是殺人的懷疑對象,往後在龍脈還怎麼做人呢,他喊道:“說話要有證據!我沒幹那事,你們可不興誣賴好人。真要是我幹的,天打五雷轟!”
見陳玉興賭咒起誓,孫文懷和馬立文也立即為自己辯解:“我們怎麼能幹那種陰損的事兒,誰要是幹了,讓他不得好死!”
“左縣長,你怎麼說這種無憑無據的話,毀我們的清白,我要是幹了那事兒,叫我出門就被車撞死。”
左光輝這一招確實管用,原先這三人的進攻態勢立刻變成了自衛防禦了。陳永興朝方麗霞看去,那意思是說:今天我們大家都是為你們家的事來的,你怎麼就不說話了呢?那方麗霞果然是個明白人,她一下子擠到林大錘跟前,哭喊起來:“林書記啊,你們可得給我做主啊!郝掌櫃一家死得慘呐!下一個就該輪到我們老劉家了呀!你可得救救我們呀!”
方麗霞這一哭鬧,左光輝頓時沒了銳氣,林大錘聽了一會兒,已經清楚是怎麼回事了。他上前勸慰道:“大嬸,你是為今早的事來的吧?別害怕!那純屬誤會,是這麼回事:今兒早晨,左縣長正巧從你們家門口走過,是他一不小心槍走了火,並不是存心的。事後,左縣長對這件事也很後悔。當時,我就在現場。”林大錘回頭看看左光輝:“是這樣吧,左縣長。”
左光輝無奈地點點頭。
方麗霞聽林書記這麼一番解釋,不由吃了一驚,她朝著左光輝問道:“啊!左縣長,怎麼?槍是你打的?”
事到如今左光輝隻好承認,好在林書記的話已經給了他台階下,就說:“是我打的,是我不小心讓槍走了火了,嚇著大夥了,是我不對,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林大錘見火候差不多了,就說:“郝掌櫃的案子,我們正在努力追查,到時候,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交代。有一點請大家放心,共產黨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但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還有一點我可以保證--從今以後,隻要大家積極響應政府的號召,如果遇到有什麼威脅,感到不安全,可以直接來找我,我們一定會盡力保護大家的生命和財產的安全,決不讓郝掌櫃那樣的事再次發生。”停了一會兒,見下麵沒什麼議論了,就說:“大家還有什麼事嗎,要沒什麼事大家請回吧!”
人們開始三三兩兩的掉頭往回走,原先挑頭的陳永興等人早就躲在人堆裏悄悄地溜走了。縣政府辦公樓裏又逐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在回家的路上,方麗霞邊走邊和劉老二議論著:“你聽聽,這新來的縣委書記和左縣長是穿一條褲子的。那姓左的說槍走火了,你信嗎?別在屁股上的槍,好好的怎麼會走火呢?一般走火槍眼隻會朝下,咱家的那兩個槍眼怎麼都是朝上的呢?很顯然林大錘是在幫左光輝擦屁股,咱往後的日子可怎麼好哦?”
“信不信又能怎樣,現在是咱對不住人家,左縣長要恨咱,咱也沒招。聽人說,那個姓左的是個好賴人,隔路著呢,什麼好事兒都想沾,什麼壞屎也能拉。”劉老二覺得這件事總是自己理虧,況且,自己也惹不起這個左縣長。
“他是這麼個人?這你知道--咋不早說呢?那你怎麼還想把咱家美玉嫁給他?”方麗霞聽劉老二這麼說就停了下來,瞪大眼睛瞧著他。
“那他左光輝也得分對誰不是,你想,他要是成了咱家姑爺,還能那樣嗎?現在說啥都晚了,黃花菜都涼了。快走吧,往後記住,離他遠遠的!”這就是劉老二的人生哲學:有利用價值就死命往上貼乎,一旦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就躲得遠遠的,把以前的一切忘個精光。
兩人快步朝家走去。
此刻,在攜兒尋夫的路上,程桂榮一手攙扶著左大娘,一手拉著淘兒在死亡線上掙紮著。
火車到了哈爾濱,她們的盤纏就花光了。出了哈爾濱站,程桂榮一片茫然,她根本不知道龍脈縣在哪兒,還有多少路?要走多少天?淘兒在一個勁地喊著餓,隻剩一點兒幹糧了。吃完了又怎麼辦?幸虧娘一直在給自己鼓勁兒:“媳婦,你要挺住啊!隻要咱娘仨還活著,就是爬也要爬到龍脈,去找那個沒良心的算賬。”這樣,程桂榮一手攙著娘,一手拉著淘兒,肩上還背著包袱,一雙小腳緊挪動著,在好心人的指點下,向著龍脈艱難地行走著。
這天,她們走進了一個村落,在一棵路旁的大樹下坐下。左母靠在樹幹上,程桂榮找出最後一點兒窩頭,用手指把它一點點地掰成小塊,塞給淘兒吃。所有的碎屑都沒有了,可是淘兒他還要。程桂榮隻好把裝幹糧的口袋打開給他看,淘兒見裏麵是空的,就“哇”地一聲哭開了。左母一陣眼暈,程桂榮急忙把她扶住。
“娘--你怎麼啦?你可是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我老了,吃不吃都沒事兒,你自己三天沒吃了,這到龍脈的路還長著呢!”左母有氣無力地說著。
“我年輕,抗折騰,你不用管我。”程桂榮盡量裝出沒事的樣子。
這時,一隻烏鴉飛落在她們前麵的空地上,嘴裏還銜著一顆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山裏紅。程桂榮喜出望外,她撿了一塊小石頭,朝烏鴉扔過去。那烏鴉“呀”地一聲,一聳翅膀飛走了,程桂榮趕緊跑去,撿起那顆山裏紅,在衣服上蹭了蹭,高興地叫著:“娘--娘--山裏紅!”淘兒停住了哭。
程桂榮把山裏紅塞進左母的嘴裏,淘兒眼巴巴地瞧著,見母親把山裏紅全都塞進了婆婆的嘴裏,一點兒也沒給自己留,又“哇”地一聲哭開了。
大路上來了個過路人,左母上前問道:“這位大兄弟,這是在哪兒?龍脈縣還有多遠?”
“這兒是薩爾圖,龍脈縣遠著呢,還有上千裏地呢,坐火車一宿都到不了!你們這一老一少的,走半拉月都到不了。”
“謝謝啦!”
路人走遠了,程桂榮有些抗不住了,已經斷了頓了,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不喝怎麼走得動道呢?去龍脈的路還有那麼長,老天怎麼就不給老少三人活路呢?她為難地望著左母。
“咱要飯也要去龍脈。哪怕隻剩一口氣,也要挺下去。媳婦,天下這麼大,總會遇上好心人的。哎--,見著淘兒他爹就好了。”
左母的話在此鼓起了程桂榮勇氣和信心。就這樣,她們一路要著飯,又走了不知多少天,這天中午,她們來到了一個荒野驛站,驛站門前支了個涼棚,劉老二家趕車的陳磕巴正在和驛站老板娘喝茶聊天,馬在邊上吃著草料,停在路旁的大車裝著滿滿的一車糧食。
程桂榮背著淘兒,攙扶著左母踉踉蹌蹌地來到了涼棚下。這些天淘兒已經沒有哭鬧的氣力了,道也走不動了,一直由他媽背著。盡管那隻包袱最後還是讓婆婆奪走了,可是程桂榮的負擔還是比以前更重了。她也實在沒力氣了,每走一步都是強挺著。她見婆婆坐在樹蔭下,便放下淘兒,挨著婆婆坐下。程桂榮剛坐下就發現了那掛裝糧的馬車,自己徑直來到老板娘跟前跪下,哀求道:“大嬸,行行好吧,我娘和我兒好幾天沒吃了,給口吃的吧?”
老板娘眼皮都沒抬一下,“哎呀!大妹子,這南來北往的,逃荒要飯的,天天打我這兒路過,我這點兒小生意哪打兌得起呀……”
程桂榮瞅了瞅糧車,轉身向著陳磕巴哀求:“大叔,你行行好吧!要不給把米也成,我們實在餓得挺不住了。”
陳磕巴瞧了瞧坐在邊上的左母和淘兒,“你們這--這是到哪兒去?”
“到龍脈。”
陳磕巴站了起來,盯著淘兒看了一會兒,說:“這兒到龍脈還有百把十裏路呢,給--給--給你--兩把米,夠幹個啥呀?你們三--三個人,三張嘴,我也管不了啊,我就是個給老板趕車的,這糧食是俺老板的命--命根子。刮多大風,掉多些水分,他肚裏跟明鏡似的。我--我把糧給--給你,我回去不得挨剋啊?”
那邊,淘兒仍在有氣無力地喊著餓,左母毫無作用地哄著。
陳磕巴無可奈何地看著程桂榮,見她依然不走,跪在地上,那可憐和求助的目光讓人心動,陳磕巴便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女子。聽口音像是山東的,看她那副邋遢的樣子,估計已經出門不少日子了,麵色焦黃、憔悴,幹裂的嘴唇翕動著,看來真是餓得不行了。再看那一雙小腳,這一路上所受的苦可想而知。俗話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於是陳磕巴有心想幫她一把,但她們能不能活著走到龍脈,就看各自的造化了。於是就說:“大妹子,就憑--憑你這雙小腳,攜老扶幼的,想要走--走--走到龍脈,五天也夠嗆,說句實話吧,你是想一家三口都--都餓死呢,還--還是想都--都活著?”
程桂榮覺得這算啥問題,於是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都活著囉,大叔。”
驛站老板娘嫌陳磕巴說話不利索,就搶著說:“那我就給你指條路,保你們三個都能活,你兒子還能享福呢!”
“這是怎麼回事?”程桂榮一臉的木然。
“告訴你吧,這個車老板的東家,五十多了,沒孩子。過繼了一個女兒,養大了又跑了,讓我給惦對個男娃。托我好長時間了,一直沒有合適的,我看你就舍了吧?”
“怎麼個舍法?大嬸。”程桂榮還是沒弄懂。
陳磕巴走到淘兒跟前看了看,說:“我給你兩個大餅子,再給你另加兩個白麵饅頭,你把孩子留下。行--行不?”
程桂榮一聽要她賣孩子,急慌說:“不成--這不成!”
老板娘在一旁勸道:“大妹子,別犯傻了!”又指著陳磕巴說:“他東家可是個好人家。給他當兒子,享不盡的福。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要不然,……你們三個……可就……這話我也不說了。你自個兒掂量吧!”
左母坐在邊上,剛才他們的談話全進了她的耳裏。她顫巍巍地站了起身,走到程桂榮身邊,禁不住老淚縱橫。他斷斷續續地說道:“媳婦啊--事到如今,也隻能這樣了--要不然,淘兒--會餓死的,我眼前也發暈,沒法走了。”
程桂榮大顆的淚珠子滾落了下來,她心都要碎了,望著左母哭著說:“娘,咱要是見了孩子他爹可怎麼說啊?”
老板娘聽了這話笑著說:“哎喲,瞧這大妹子,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你這好身板,還愁啥呀?再生個三個五個的沒問題!”
程桂榮淚眼朦朧地看著淘兒,泣不成聲。這叫一個做母親的實在無法作這樣的決定。
陳磕巴見程桂榮不吭聲,以為她嫌自己給的糧食太少,就說:“前一陣子在長春,兩個大餅子就--就--可娶個媳婦,你--你要不幹,就當我沒說,我可要走了。”說完,收拾起馬料袋,再把繩套整整利索,準備上車。
“等等,”左母強打精神,“這事兒我做主了。孩子他爹問起來,有我頂著!不過,你也行行好,再加一個大餅子一個饅頭吧,俺們娘倆還得靠它挺三天呢!”
“行,我就按你說的。這一路上,我可就得--”陳磕巴歎了口氣,去取幹糧。
程桂榮顫抖著雙手接過了幹糧,又抱起淘兒拚命地親著。淘兒在她懷裏哭著,掙紮著,一雙小手無力地捶打著程桂榮。
老板娘見狀,一把從她懷裏奪過淘兒:“別再黏糊了,越黏糊越分不開!”說著把淘兒往陳磕巴懷裏一塞。淘兒也好像知道了什麼,在陳磕巴懷裏使勁哭著,小腿拚命地踹著。陳磕巴上了車。一手抱著淘兒,一手拿起鞭子揮了兩下,馬車上路了。
這對程桂榮是一個撕心裂肺的時刻,她跟在馬車的後麵拚命地追趕著,忽然她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栽倒在路旁。望著漸漸遠去的馬車,揮動著手臂喊著:“淘兒--淘兒--”
淘兒也在車上哭喊著:“娘--娘--”
左母捶胸頓足地哭喊著:“淘兒--我的好孫兒--”
淒厲的哭聲在這廣袤的大地上傳播。
這陳磕巴給劉老二帶回了淘兒,讓劉老二夫婦歡喜不盡。淘兒到了劉家,雖然吃喝不愁了,卻因環境的變異而認生,成天哭不夠地哭,把老夫婦倆初見到淘兒時的那點兒歡喜全哭沒了,加上兩人都要忙著做生意,又沒人照看孩子,隻在劉老二家住了十來天,就讓陳磕巴出車時順便將淘兒送到長春他大哥家去,讓他們家幫著照看。這當然是後話了。
天下做父母的養兒為啥?為的是老有所靠。有像左光輝這樣當了縣長卻讓老娘徒步千裏,沿途要飯尋兒的嗎?天下男兒娶妻為啥?相夫教子,相依相伴。有像左光輝這樣當了縣長就要休了發妻再娶的嗎?天下父親生兒為啥?教導成才,光宗耀祖。有像左光輝這樣讓嗷嗷待哺的幼兒,一路忍饑受寒,最終落得個被賣的下場的嗎?天下男兒當以他為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