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左縣長,據我了解,你在老家還有一房家室,是嗎?”
左光輝想不到洪專員連自己老家的事都知道,知道事情鬧大了,趕緊解釋說:“洪專員,咱們黨內不是有個說法,家長包辦的婚姻可以解除嗎?我老家的媳婦就是父母包辦的。”
聽了左光輝為自己的辯解,知道他對黨的政策一知半解,就糾正他說:“左縣長,包辦婚姻是指買賣婚姻或者包辦強娶強嫁的婚姻,我們黨的這一政策是從提高婦女地位,從解放婦女的角度提出來的,你的這種情況不屬於這個範圍,應該慎重!你好好考慮考慮吧!我相信你會處理好這事兒的。”
在答應洪專員一定認真考慮,處理好這事之後,左光輝告別了洪濤。這一番談話,對他來說是沉重的一擊。他來到了大街上,腦子裏像鑽進了一群蒼蠅,嗡嗡的。四處一片茫然,他不知道往哪兒去,回家嗎?那是個什麼家啊?冰鍋冷灶的。他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他覺得今天真是背氣透了,收了一天糧,腳都快跑折了,嘴皮子都快磨出泡了,連一粒糧也未收到。周泰安帶來的消息又那麼強烈地挑戰了他的忍耐極限,這可不是部隊,林大錘是團長,誰都要服從他的命令,這是地方,這是我具體分管的工作;並且,那天會議上,自己已經明確表示了反對,現在居然連商量都不跟自己商量,就把一大批盲流子弄到開荒點上,他林大錘眼裏還有我這個左縣長嗎?……最窩囊的就是挨了洪專員這一頓訓,什麼“……施加壓力呀”、什麼“……據我了解,你有家室呀”、什麼“你這種情況應該慎重呀”,自己不慎重了嗎?現在是騎虎難下,你劉美玉不就是披了件軍裝嗎?你看不上我,不肯嫁給我,不還照樣在我的管轄之下,咱倆走著瞧,我倒要看看誰能鬥得過誰?最可氣的就是那個告狀的,是誰呢?一定是劉老二、方麗霞這對土鱉夫婦,看著女兒找不回來,沒法跟我交差,於是來了個惡人先告狀,要不就是看到林書記來了,覺著我左光輝說話不響了,就企圖賴掉這樁婚事,於是就去找洪書記告狀,裝出一副可憐相,說我對他們“施加壓力”了。沒錯,肯定是他倆。左光輝真是越想越氣。
大街上燈光稀疏,少有行人,前麵不遠就是東北大鼓書館,裏麵早沒了鼓聲,也聽不著茗草的唱,大概散場有一會兒了。左光輝猛然發現燈光下有個人影一閃,左光輝下意識地一摸後屁股上的匣子槍,喝道:“誰?出來!”
周泰安聽出是左縣長的聲音,忙說:“左縣長,是我啊,周泰安。”
左光輝鎮靜下來:“你把我嚇了一跳,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幹嗎?”
原來周泰安從左光輝那兒出來,見時間還早,就來聽大鼓書。茗草又向他問起介紹對象的事,還問他為什麼不把左縣長一起拉過來,被周泰安敷衍過去了。散了場,他還在琢磨怎麼跟左光輝說這事呢,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
“左縣長,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
“他媽的,劉老二兩口子真不是東西,本來劉美玉這一跑,我就夠窩囊的,沒想到他們還跑到洪專員那兒去,告了我的狀,剛才叫洪專員把我好一頓批評。我這個堂堂的一縣之長讓這麼兩個土鱉給耍了,真他媽的又憋氣又丟人啊!”
周泰安見左縣長氣不順,他眼珠子一轉說道:“左縣長,別窩火,你忙活了一天,反倒挨了頓訓,憋著氣,回家也睡不著,不如找個地方,我陪你喝兩杯……”
這一提議正合左光輝的心思,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唉--好吧。還是你老弟理解我啊。”於是兩人便朝飯館走去。
這條街上沒人,開著門也是瞎耽誤工夫,一般的飯店天一擦黑就早早打烊了,但也有一些是專等書館戲院散場來吃夜宵的。沒走多遠,就到了一家正打算打烊的小飯館。店主見左光輝和周泰安兩人走來,忙迎上前去:“左縣長,這麼晚了,還沒吃飯啊?”
“別說沒用的,快燙兩壺好酒,給左縣長弄幾個下酒的菜……”周泰安邊往裏走邊吩咐道。
“好來!您兩位請坐。先喝杯茶,酒菜一會就給您上來。”有生意,老板就總是有熱情的。店主倒完茶,不敢怠慢,吆喝著,轉眼功夫,酒壺酒杯上來了,緊接著一碟花生米,一盆拌涼菜也上來了。
左光輝一想起今天的倒黴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真他媽的窩囊!”
“左縣長,咱喝開心酒,別生悶氣,她劉美玉有什麼了不起,仰慕你的女人還不有的是,剛才茗草還求我給她拉古拉古呢。”周泰安半是勸慰半是介紹。
左光輝一聽周泰安又要給自己介紹茗草,就不願意聽,“你別再和我提茗草了,那是啥時候的事啊?現在,我是堂堂一個大縣長,能找個唱大鼓書的嗎?今天我心裏煩,別再給我添堵了!好不好?”
“好,不說不說,來,喝酒,喝酒。”
這一宿,兩人喝了兩瓶老白幹,店主也被鬧騰得一宿沒睡。天快見亮了,左光輝和周泰安帶著濃濃的酒意走出小飯館。
“左縣長、周局長,你們慢走。”店主打著嗬欠送走了客人,他伸了個懶腰進去睡覺了。
左光輝喝得比周泰安多,走路腳底下直打晃,一不小心閃了個趔趄,周泰安忙上前去攙扶,“左縣長,你沒事吧?”左光輝推開周泰安,醉醺醺地說:“我沒醉,你回家吧,自己的路,我自己走--”周泰安不肯離開,非要攙扶著把他送回家,左光輝用力把他一推,周泰安險些倒地,他站起身子,看著左光輝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家走去……
左光輝走著走著,哼唱起了大鼓書小段:
“正書之前先來個小段,
說的是本地英雄左光輝,他英就英在一個眼兒--
槍擊鬼子專打喉嚨眼,
單身打虎,子彈專穿屁股眼兒,
往長春送支前糧,送到了節骨眼兒,
就是娶老婆,他是個缺心眼……”
左光輝晃晃悠悠地走了一段路,拐了一個彎,正好來到了劉老二糧店門口,迎麵看見“劉老二糧店”的牌匾,一股無名火從心裏躥起了,他掏出了手槍,衝著房牆上的牌匾“砰--砰--”就是兩槍,嘴裏還罵罵咧咧:“我日你奶奶的!”
俗話說:心字頭上一把刀,萬事以忍為高。左光輝的這一衝動,除了給他帶來更大的麻煩,還險些誤了他的美好前程,率性者當以他為戒啊!
正在酣睡的方麗霞,被這突如其來的兩聲槍響嚇得在被窩裏蜷縮成一團,渾身直篩糠。劉老二光著腚跪在炕上,嚇得磕頭如搗蒜,口中不停地念叨:“饒命啊,好漢,饒命啊!”腦海中全是郝掌櫃一家被殺的慘狀。過了半晌,不見有動靜,劉老二這才漸漸鎮定下來,趕緊穿上褲衩,招呼正在被窩裏篩糠的方麗霞:“別抖了,快,幫我挪水缸,把門給頂上。”
方麗霞這才鑽出被窩,朝劉老二喊道:“頂門有個屁用,人家有槍,咱們還是快跑吧。”
“往哪兒跑,跑了,這庫裏的糧食怎麼辦?”這土老鱉不管啥時候,永遠惦著他的糧食。說著劉老二趿拉著鞋,跑到外屋,小心地趴著門縫往外看著……
洪濤也被槍聲驚醒了,他一骨碌起了床,掏出手槍。一抬頭看見警衛員小馬走了進來,便問:“你聽沒聽到槍聲?”
“聽到了,這才趕緊跑了過來的。”
“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
“咱去看看!”洪濤披上大衣和小馬朝外走去。
在槍響的現場又策馬來了兩個人,誰?林大錘和王豆豆。他們倆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呢?原來昨晚林大錘和王豆豆把那些移民送到武大為手中時,因為事情來得突然,開荒點上沒一點準備,於是忙活了好半天。等大夥吃完了,安睡了,林大錘才睡。睡到半夜,又突然想起今天要和閻永清再去拜訪莊大客氣的事,還約了常永瑞去檢查城鄉排摸情況的事,有時間的話,還要找左縣長了解一下他們征糧的情況。想到這一大堆工作,他就怎麼也睡不著了。於是他叫醒了王豆豆,兩人就摸黑騎馬往回趕,沒想到剛進縣城就聽見槍響,便策馬飛馳而來。怎麼這麼巧呢?就是這麼巧。要不怎麼叫“無巧不成書”呢?
林大錘騎在馬上看見前麵有個人影晃晃悠悠地走著,手裏還拿著把槍,嘴裏哼哼嘰嘰地不知說些啥。林大錘舉槍大喝:“什麼人?”
左光輝轉過身來,用舉槍的手對著林大錘揮著,醉醺醺地說:“林……林書記呀,是我……我是左縣長。”
林大錘收起了槍,下了馬,朝四周看了看,很快就發現了牆上的兩個槍眼,厲聲問道:“這是你打的?”
左光輝並不作正麵回答,他斷斷續續地說:“林……林書記,你說劉老二兩口子叫不叫玩意兒,是他們自己上趕著要把女兒嫁給我,臨要娶親了,人跑了……跑了,給我下不了台……下不了台呀!不同意就不同意唄,還跑到了洪……洪專員那兒告我的狀……你給評評……評評理……”左光輝邊說邊揮舞著槍,比比劃劃,一副醉意朦朧的樣子。
“左縣長,這槍是打敵人的。大清早的,你跑這兒亂放槍可是違反紀律的。快收起來!”林大錘命令道。
左光輝哈哈一笑,嘴裏噴著酒氣:“林書記,你以為我……會那麼虎嗎?哈哈……我是嚇唬嚇唬這兩個土鱉的。”說著又舉著槍比劃起來。
林大錘厲聲命令:“左縣長,把槍收起來!這槍可不是比劃著玩的,想放就放。”
左光輝不服氣地說:“我是縣長,我得要回這個麵子……”拿槍的手仍在舞著。
林大錘命令王豆豆:“小土豆,繳了他的槍!”
左光輝朝著林大錘脫口而出:“你敢!”
話音沒落,隻見王豆豆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左光輝握槍的手,沒費半點勁,就繳了他的槍。
左光輝惱了,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們……”他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原來他看見洪濤握著槍帶著警衛員小馬趕到了。
林大錘就把左縣長喝多了酒,經過劉老二門口,心裏憋屈,就朝他家房牆上放了兩槍的經過向洪濤彙報了。
洪濤問道:“劉老二是誰?”
“就是劉美玉的二叔。”林大錘說著就把剛從左縣長手裏繳來的槍遞給洪專員。然後補充道:“我擔心他拿著槍,又喝了那麼多酒,會闖禍。我就讓王豆豆把他的槍下了,你來處理吧!”
洪濤接過槍,轉向左光輝問道:“是這麼回事嗎?”
“是的。”左光輝耷拉著腦袋,顯然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銳氣了。
作為軍人,洪濤深知問題的嚴重性。於是他說:“左縣長,這裏剛解放,是群眾和特務分子的敏感地區,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得十分注意。再說,你怎麼可以拿槍來泄私憤呢?”
“洪專員,我實在是窩囊呀!”左光輝一臉委屈的樣子。
見左光輝還在狡辯,洪濤正色說道:“咱解放區,為了安全,隻有縣委書記,縣長可以佩槍,但是隻能在緊急情況下用,平時不能隨便打。你的行為已經嚴重違紀了!”回頭對警衛員說:“小馬,左縣長的這把槍你先替我保管一下,怎麼處理,回去再說。”又對左光輝說:“工作上,你還是努力的,但亂放槍的問題,這不是一般問題,這涉及到軍民關係,你必須認真地給我寫份檢查,看你的態度再行處理。”
左光輝做夢也沒想到,這掛在屁股後麵叫做槍的東西,竟然會給自己惹出這麼大的麻煩。平時隻知道掛著它挺神氣,這回神氣不起來了。洪專員怎麼也跟林書記穿一條褲子,小題大做。但他又不敢再辯解,還是答應了認真寫份檢查。
這清晨的槍聲也把馬立文和孫文懷喚到了陳玉興家。這三個人一嘀咕,龍脈又有一場好戲要開演了。剛上班,縣政府門前突然鬧騰起來了,一夥人嚷嚷著要找林書記、左縣長,就直往裏闖。收發室老漢硬擋著不讓進,雙方吵鬧起來。這時門外的人越聚越多,聲音也越來越響。
周泰安氣急慌忙地闖進了左光輝的辦公室,進了門就嚷嚷起來:“左縣長,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圍攻縣政府啊。”
“什麼人?還反了他們了?走--去看看去。”不等周泰安回答,左光輝就向門口走去。剛下到樓梯口,陳永興一夥人就已經湧了上來,堵住了左光輝。
“左縣長,我們正找你呢!你讓交支前糧,我們不含糊吧,都說郝掌櫃一家子的死是交糧給交的。今早劉老板家又挨了兩槍。雖說沒出人命,可老這麼出事兒,誰還敢再交糧啊!我們的生命還有沒有保障啊?大夥兒說是不是?”陳玉興說著回頭看了看大夥兒。
“是!”有陳永興帶頭替大家說話,眾糧商一起附和著。把個縣政府辦公樓鬧得像開了鍋似的。
林大錘在辦公室裏聽到外麵一片嘈雜聲,也走了過來,他來到左光輝邊上,想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左光輝一跺腳,指著門口說:“你們他媽的要造反?也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上這兒來吵吵鬧鬧的,像個什麼樣子?”
左光輝的話不但沒震住大家,反而把眾人激怒了,縣政府辦公樓內頓時局麵更加混亂。
“左縣長,你把話說清楚,誰造反啦?”有人針鋒相對。
“還讓不讓人講理了?”有人寸步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