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段公館中的號簿上,也不斷出現外國人的名字。但其中似乎沒有美國人,英國人也很少,絕大多數都是日本人。這些日本人往往三五成群,有時一個人拿片子,而後麵跟著一大堆。日本的外交官,什麼小幡、重光的,都常來走走。而來得最頻繁和段祺瑞關係最密切的一個日本人,叫做城口。城口不像一般日本人那麼矮小,長得相當魁梧,而且說得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如果你不注意,很難看出他是日本人來。他總是一個人來見段,也不帶翻譯。見段之後,總和段個人密談,也沒有別的人在座。段祺瑞掌握政權的時代,曾向日本大量借款,購買日本軍火,在軍隊裏還聘用了若幹日本教官,所以大家都說段祺瑞親日。不過老段也有他的一套想法。他常說:“咱們對日本,也就是利用一時。這些借款,誰打算還他呀!到時候,瞪眼完了。”這是老段的如意算盤,而日本人那邊,當然又有他的打算。這個城口大概就是奉他政府的使命,專做段祺瑞的工作的。他來北京,傳達日本政府的意旨,同時了解段這方麵的情況。段和日本政府的勾結,據我所知都是通過這個城口來聯係的。他和段的關係,始終不斷。到段死後,他在南門倉的公館由日本駐軍收購,給了40萬塊錢,由段遺族分配。這樁交易便是由城口經手的。
1916年6月,袁世凱死後,黎元洪繼任大總統,段祺瑞當了國務總理。可是不久段跟黎鬧翻了,他的脾氣上來,幹脆把紗帽一撂,搬到天津住起來了。公館裏上上下下大部分都跟著段祺瑞到天津,住在意租界二馬路,府學胡同的公館裏隻留下少數的人照料。段到天津以後,照樣是下棋、打牌,可也免不了有人來找他,商量國家大事。究竟商量些什麼,當然我們一點也不清楚。有一次隱隱約約聽說,張勳進京,準備把中華民國的招牌取消,請前清的小皇帝重登寶座。就在那兩天,我們看見段祺瑞麵色陰沉,眉頭緊皺。本來他就板著一張臉,輕易不見笑容,這一來,更顯得陰森森的。我們都躲他遠遠的,怕他找著你發一頓脾氣。
1917年6月裏的一天晚上,梁啟超突然來找他。兩個人在裏麵秘密商量了好半天,就聽說總理跟梁總長要出門。當天半夜,段和梁啟超帶著少數隨從就離開了公館,第二天才回來。我們雖然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可是從他臉上望去,陰沉的麵容,似乎有點開朗,眉頭也鬆開了一點,不那麼麵孔鐵緊了。
第二天我們就聽說,段、梁二人乘坐專車到了馬廠,見著第八師師長李長泰,和他一商量,就算決定了,要反對清室複辟,於是就發出一份通電,聽說電文還是梁啟超起的稿。當時段雖然不當總理了,可是各省的督軍、師長,不是他的門生,就是他的舊部,所以這通電報發出以後,立刻得到全國的響應。於是段又折騰起來了,不到兩個星期,就把張勳攆走了。事成以後,我聽說段曾邀梁啟超共事,梁沒有就,說:“我隻能給總理當個書記,寫個稿子,別的事恐怕我擔當不下來。”
張勳被攆走以後,段祺瑞又重回北京。這時黎元洪已經被張勳逼走了,當然不能再回來當總統。不知怎麼,總統就落到馮國璋的頭上。自從反對複辟以後,我們公館裏麵對老段當然另是一番看法。有的就說:“還是老頭兒有辦法,上次一個電報,就叫清室讓了位,把袁世凱捧上了大總統的寶座;這一回又是一個電報,攆走了張勳,取消了複辟,把馮國璋捧上了大總統的寶座。”這時社會上麵當然也有許多人對段歌功頌德,說他是“再造共和”。
我進段公館的時候,馮國璋還在南京當江蘇督軍,每回進京,都短不了到段公館裏來。我聽說他和老段早年換過帖,老段見麵就稱呼他做三哥,兩個人挺有個近乎勁兒。就拿公館裏的汽車說吧,連車子帶司機都是這位老盟兄送的。在袁世凱準備當皇上的時候,老段曾和馮有電報往還,兩個人采取了一致的行動,反對帝製。這次馮當了總統,段還當總理,都是北洋老人,又是盟兄盟弟,還能不密切合作嗎?沒想到,段的脾氣個性,什麼事都得他說了算。聽說兩個人都各有一套,捏不到一塊兒去,馮國璋終於被段祺瑞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