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中國傳統的觀念,身體發膚都受之父母;損傷身體發膚就是對父母的不孝。膚發尚且不允許傷及,像宮刑這樣對身體的殘害,當然就更無法接受了!被施行這樣的刑法,成為“刀鋸之餘”,不僅是侮辱自身,而且是對父母、祖先莫大的侮辱。司馬遷說,“行莫醜於辱先,垢莫大於宮刑”,就是這個意思。常人即已無法忍受,對士大夫中間的一員,更是一種無法接受的侮辱。
也就是說,這裏還有一個貴為士大夫,本應保持一種比常人更高尊嚴的問題。西漢雖緊接在暴秦的專製統治之後,但秦曆年不久,還沒能把古代士大夫的貴族傳統完全消滅。因此當時還多少保留著一種古代流傳下來的貴族觀念,叫作“刑不上大夫”,或者叫“士可殺不可辱”。士大夫即使被認定有罪,一般也不肯接受被下獄、受監禁、麵對刀筆吏盤問案情的下場。事實上,天子也不敢輕易地就這樣處置他們。高級官員一旦有涉案嫌疑,往往手捧“盤水加劍”(盤水表示天子執法公正如水,加劍象征自裁),入請罪之室,等待天子發落。無論中罪、大罪,聞天子之命,則自殺身死。皇帝不會對他們加以捆綁、施以刑法,因為這樣做對他們是莫大的人身侮辱,是比逼他們自裁更為嚴厲的處罰。有的人一時下不了死的決心,或者沒有機會自裁,不幸被下獄。但在這之後,他們也常常麵對法官不出一言,拒絕任何答複,最後以絕食了卻一生。
比司馬遷晚一些,西漢有一個名儒叫蕭望之,以皇帝老師的身份被小人告發。朝廷要召他到官府問話,就派首都衛戍軍把他的住宅包圍起來。蕭望之打算自殺,妻子勸阻他。他又向身邊的學生征求意見。這學生是個“好節”之士,一口讚同老師本人的主張。蕭望之長歎一口氣說:“我曾經貴為將相,年紀也已到六十歲。老入牢獄,苟求一命,且不是太卑鄙了嗎?”他於是對學生說:“去拿絕命藥,不要再阻擋我去死。”他就這樣自殺了。
可見在這樣的時代氛圍裏,對一個士大夫來說,接受宮刑事實上比被處死更加不堪忍受。這樣看來,司馬遷也許隻有走第三條路了。那就是坦然麵對死刑,甚至是搶在受刑之前尋找機會自裁。
事實上,司馬遷卻沒有采取上述第三種選擇。就像後來的事實所證明的那樣,他並不怕死。但他害怕身死名滅,他還有一件不容放棄的事要做。他需要活下來,以便將父子兩代的心血最終轉換為一部不朽的巨著。他為此已經花費了近十年的艱巨勞動,自覺距離這個目標的實現已經不太遙遠。現在他還不能死,他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一個偉大的學者與一個同等程度地偉大並且殘暴的專製君王,就這樣合演了一幕悲壯而荒誕的曆史劇。司馬遷終於被執行宮刑。他在同時代人們投向他的憐憫和鄙視的目光下活著。他在充滿內心衝突的痛苦中活著。他的《史記》,就是在這樣的烈火煎熬之中完成的。
不過所有這些,本來都應是後話。現在且讓我們回過頭來,從這位偉大曆史學家的幼年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