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一邊拉著我跑一邊往後看,專往僻背的山溝溝裏鑽,怕有人追上來。跑了一陣之後藏在一條坡地的地埂下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緩了一會兒,看沒人追上來,這才慢慢站起來往前走。這時候我們也沒目標了,也不知道走到那裏了,看見村莊就進去,要著吃。我們這樣亂跑就是為了躲開河畔的收容站。這樣走了兩天,我們走到了白草塬。白草塬的情況比通渭好一些,但和關川差不多,人們也挨餓著呢,要飯時有的給有的不給,天天能吃上一點兒,但總是吃不飽。不過我的腿比在第三鋪槐樹灣時有勁了,有時一天走幾十裏不覺得太累。
我記得離開家的那些日子--有一個多月--就吃飽了幾次。
一次是走到劉寨遇到了一家人,隻有老兩口--四十幾歲快五十歲的樣子吧。我和姐進了他家院裏要飯,老兩口把我們叫進窯裏,端出來幾個糜麵饃饃叫我們吃。那饃饃一個就有碗那麼大--半斤重。我已經一年沒吃過飽飯和饃饃了,饃饃一端上來放在炕桌上,我的心裏就說不出的興奮!老兩口說吃吧,你們往飽吃。我伸手去拿饃饃,這時我的心跳得咚咚的,慌得很,也激動得很,嘴裏氣都喘不勻了,氣短得不夠用了!要暈過去的感覺!我的手抖得我想控製一下--不要抖--可是控製不住。我把饃饃拿過來吃了一口,那饃饃那個甜呀,像是嘴裏含著冰糖!那個香呀,香得沒法形容,比吃肉還香!一會兒我就把兩個吃下去了。這時候我姐姐也吃完了兩個,正伸手拿第三個,我也去拿第三個,但這時坐在板凳上的老漢說話了:你們餓了的人,一下子不敢多吃,吃多了脹呢。
這要是在家裏我大我娘說,我是不聽的,--心裏餓呢--可這是吃人家給的饃饃,盡管想吃,但還是忍住了,沒再吃。我姐也把抓起來的饃饃放下了。這時老奶奶又端上開水來說喝些水,渴了吧。我和姐一人喝了兩碗水。
喝完了水,老兩口說,你們姐弟今天就在這達緩下,我們家裏再沒人,炕大著呢。
我感動得心裏熱乎乎的:自從離家要飯以來,這是第一次別人先說出來叫我和姐住下的話。我心裏覺得幸福極了,也感動極了,沒法形容的感動。我的眼睛裏含滿了眼淚。
於是我和姐脫了鞋上炕坐下,用被子蓋上了腿,暖腿。立刻,全身都暖和了。這時老兩口跟我姐暄[17]開了,那老漢說:
我們家是缺兒女的,沒個娃娃。你看,把這麼心疼[18]的娃娃餓成這樣了,叫人心痛得很呀。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
這丫頭,我跟你說句話--如果能行,把你弟弟給我家留下。我們老兩口認個後人你看行不行?
我姐說:
老爺爺,我家姊妹幾個,就這一個男娃。我娘怕他在家裏餓死沒後人了,叫我領出來混個口,我娘在家等著我把兄弟囫圇個兒領回去呢。我大剛剛沒了。這兄弟不敢給人。
老兩口聽姐這麼說,不言喘了。睡了一夜,天亮又拿幹糧--糜麵饃--給我們吃,叫我和姐吃飽了。還給我姐的提籠裏裝了幾個糜麵饃,我和姐就動身走了。走的時候,老兩口還跟我姐說呢:丫頭,你要是舍不得兄弟,連你也留下,我們把你認成自個的丫頭,行不行?吃的我們有呢。我姐說,老爺爺,你把我留下,我也不能把兄弟給你。我是一片樹葉落到哪達都行哩,可兄弟不行。他不家去,我家就沒頂門[19]的了。
老爺爺說,你這個丫頭,天這麼冷,你領上兄弟往哪裏要吃的去!
我姐說:
老爺爺,那沒辦法,我家窮,不要飯就餓死呢!
然後姐轉過身來說我:
拴拴,走。
離開劉寨,又到了大溝。在大溝有一家人也好得很。那是在一個小地名叫豬槽溝的村子要饃饃,又吃飽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