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說慣的一句“兒臣知錯”出口,蕭允朔驚覺自己的笑聲已搶了先。
這一笑竟停不下來,笑罷看見父皇峻嚴側臉,也有了溫和笑容。
多久沒在父皇麵前這樣大聲笑了,自成年後,漸漸成了父皇跟前的儲君蕭允朔,不再是母後口中柔柔的“澈兒”。
“你笑起來最是像她。”父皇緩聲道。
蕭允朔垂下目光,“聽舅父說,我相貌雖肖母後,性情卻是阿姊更像。”
父皇笑,“那是自然。”
提起阿姊允寧,蕭允朔不由長眉斜飛,“那日阿姊穿一身紅衣,與賀蘭氏的王子賽馬,賀蘭氏使詐,阿姊一怒揚鞭,竟將人抽下馬來。舅父大笑道,母後少時也曾將冒犯她的兩個宗室子弟,當著太後的麵鞭打。”
“打得好,賀蘭家的蠻子,還妄想求親。”父皇冷哼,“打幾鞭子算得什麼,若以阿嫵的凶悍……”
語未竟,聲已黯,後半句父皇再也未說出來,就此沉默。
母後的名諱,他是極少在人前提起的。
蕭允朔心下不忍,微笑著引開了話,“阿姊掛念父皇,囑我向父皇問安。”
“她掛念的是天寬地闊,優遊自在,哪有閑掛念一個無趣老頭子。”父皇的語氣真似一個與兒女賭氣的尋常老人,蕭允朔聽來莞爾,卻聽他頓了頓語聲,仿若無事般問起,“江夏王可好?”
問的是江夏王,不是舅父,這讓蕭允朔心中一凝。
“江夏王與昆都女王皆安好,北疆寧定,軍心穩固。”蕭允朔應道,“隻是冬來江夏王略感了風寒,北地酷寒,頗為難耐。”
“他可有歸鄉之意?”父皇問得意味深長。
蕭允朔揣度著他的心思,不敢妄語,隻斟酌道:“未聽舅父提過……江南雖常有書函信使來,舅父卻從不複信。”
父皇漫不經心地一笑。
“舅父不問外事,常年閉門謝客,連親故也少見。”蕭允朔用詞極慎。
“他是極聰明的人,王氏一門總不乏智者。”父皇似笑似歎,“曆三朝更替而不衰,不是沒有緣由。”
蕭允朔思索這話,目光投向遠處的魏邯,落在他的佩劍上。
想起帝師曾謂,離皇權最近之處,最為凶險。
然則愚者險,勇者危,智者安,王氏百年以來,總在離皇權最近之處,不近不疏,不犯不離,廣植根脈,門庭親緣無處不在。
朝代更迭仿若劍鋒鈍去又新,新而又鈍,劍鞘始終在手,無論執劍者何人,終需劍鞘相護。
王氏便是那劍鞘。
然而年輕儲君的心中,藏有久久不得解釋的迷惑。
既有如此經營,王氏何不自擁天下?
父皇自是忌憚自己的妻族,才將舅父長久外放北疆,卻為何托以重兵?
這迷惑看在父皇眼中,他隻寥寥地笑,“你尚年少,待朕百年後,換你坐上龍庭便懂了。”
“兒臣惶恐。”
“惶恐什麼,朕也是人,豈能當真萬歲萬萬歲?”父皇嗤笑,“何謂寡人,朕是寡人,你亦是寡人,一姓天下之主,至高至孤至寡,一朝踏上,永無退路,子孫萬世都在這條孤途上了。”
蕭允朔抬目,怔怔地望著父皇,心中震動,似有萬古寒氣自地下悄然升起。
“隻有別無退路的人,方能登臨至尊。”父皇麵色沉如水,靜無波,“王氏則不然,他們永遠留有退路。世家之所以為世家,不在位高權重,在於寵辱不驚,遊刃有餘。當世王氏一門,以你母後與舅父最是聰明絕頂。當年江夏王自請離京北放,不涉朝政,朕則以重兵相托,這是朕與王氏不言之契。”
蕭允朔垂目聆聽,心念翻沸如潮湧。
以舅父宰輔之才,父皇卻將他外放北疆,明裏讓他手握重兵,信如肱股,實則六軍上下對父皇的忠誠,任誰也難以撼動分毫。
多年來父皇擢升寒族,貶抑世家子弟概不手軟,唯獨王氏以後族之尊,得明裏倚重,暗裏遠放,果真非如此不能兩全。
要革除士庶之妨,門第之弊,自有摧筋動骨之痛,世家首當其衝。
王氏若在朝,勢不能免當鋒之痛。
以父皇待母後情深如斯,也不免計算權衡,蕭允朔默然,心中倏忽掠過一個少女的明淨笑靨,那桓家女兒,在他麵前仿佛一顆水滴,剔透瑩瑩。
倘若是她入主東宮,做了太子妃,日後還能有多少澄澈笑容?
“此番讓你代朕巡狩北疆,朕的用意,你舅父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