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靜好(1)(1 / 3)

天祈三年,儲君代天北狩,四月還京。

京郊南麓,紫川渡口,原是出京南下必經之道,有過百餘年繁喧時光,自七年前鑿開南麓,有了官道銜通南北,經這紫川橋去往江南的人便少了。沿河兩岸原有客棧酒肆如林,如今早已蕭條,隻餘寥寥幾間老店還在。

望鄉酒家的掌櫃鍾叟自幼在這渡口村頭長大,老來不舍離家,依舊守著老酒鋪,偶有幾個往來客人,但凡進來坐下,要一碗酒,少不得聽他敘說一番紫川渡口得名的由來。

人老了便愛憶舊,同樣的話,說過百十遍也不知厭倦。

最難得的是,有人肯聽你將同一樁事,翻來覆去說個百十遍。

十幾年了,鍾叟已經習慣在每年暮春時節,等候一個客人。

等他走進鋪子,在推窗望見橋頭的上位坐下,叫一碗酒,自斟自飲。

鍾叟會眯縫著老眼,拄杖過來,問他知不知這紫川渡從前不叫紫川渡。

客人總會微笑道:“老丈與我說說。”

鍾叟便手撫長須,坐下來講。

這裏原叫長寧渡。

那一年王郎離京去往江南,紫錦玉帶,策馬風流。

前來相送王郎的京中女眷,油壁青廂,車馬家仆,結成一路錦繡,引來遠近爭睹。

昔年豫章王妃,後來貴為敬懿皇後的王郎之妹,親至橋上相送。

晨風吹落王妃纏臂的紫紗羅,飄墜水麵,岸上深紫淺粉的藤花拋送落英,紛紛如雨,將一川流水都映上紫色,時人戲言紫川。

這渡口慢慢也被叫做紫川渡。

“那是神仙似的人啊。”

每每憶起這一幕,鍾叟皺成核桃般的臉上便有驕傲紅光,莫說鄉間山野,就是官家子弟又有幾個見過那般人物。

王郎離京,一川染紫的故事,老人說了十幾年,人人都聽膩了。

隻有這個客人還是回回愛聽。

鍾叟說了多少年,他便聽了多少年。

客人從不多話,聽完便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對鍾叟拱手笑笑,起身離去。

站在外頭簷下等候的隨從為他牽過馬,他會親手將酒錢放入門口的陶盆。

從前還是新陶,如今陶盆已斑駁豁口。

他每次付的酒錢都夠在此喝上一整年,卻一年隻來一回。

鍾叟的背越來越佝僂。

客人兩鬢霜白也漸增,眉間紋路深如刀刻,卻不見多少老態,隻覺威儀愈盛。

鍾叟偶爾想起還會自嘲山野之人世麵見得少,頭一回給這客人端酒時,手上抖索,竟潑灑了半碗。

初時是很畏懼這客人的。

這人氣度非凡,相貌堂堂,一身簡素玄衣,下著鄉野人家的連齒木屐,從來不笑不語,飲酒如飲水。

他的坐騎,通身如墨似漆,雄壯異常,牽去歇馬處,對地上幹草看也不看,農家拴在近旁的馱馬,見了它都紛紛避讓。

他的侍從,布衣佩劍,舉止恭敬莊重,走路幾乎不發聲響。

鍾叟從不敢與他搭話。

卻有一回,鍾叟倚杖坐在門口,跟初到京城的邊地客人說起紫川舊事,聽者莫不驚羨神往。

那客人也在鋪裏聽著。

飲罷出門,他到鍾叟麵前,“老丈,明年此時還說這紫川舊事與我聽,可好?”

次年暮春時節,他如約前來,此後年年不改。

十幾年來,鍾叟慣了,早已不以為怪。

今年卻與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飲完了酒並不離去,卻負手立在門前簷下,悠然乘涼,偶或望一眼南麵,像在等什麼人。

鍾叟顫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客人頷首笑笑。

“是等你家兒郎?”

“老丈怎知?”

客人側首,濃眉略揚,露出一分驚詫。

鍾叟撫著稀疏長須,嗬嗬笑,“每月小兒回來,我與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頭盼的。”

客人怔了怔,搖頭而笑。

鍾叟奇怪,“客官為何搖頭?”

“無妨。”客人擺了擺手,似不願說,抬眼看見鍾叟笑得慈和的臉,頓了頓,緩聲道,“我是頭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鍾叟撫了撫須,心下暗想,大戶人家禮數不同,當父親的自然沒有來迎兒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