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什麼,幹什麼,誰讓你們擁成一堆啦?還不去幹活!”一個尖尖的聲音傳過來,男人們一哄而散,隻留下小柴火尷尬地扶著我。事實上出洞後我始終橫在他胳膊上。
老餘頭還是那副精瘦模樣,他走到很近看我,滿臉疑慮地把頭發撩開,這才認出我來。
“是你?”
他微感意外,瞥了一眼我的光身子,叫過一個人,吩咐幾句。那人飛快地跑開,一會兒又帶著件衣服回來。老餘頭叫小柴火給我披上。
普藍色的工作服裏有股木屑味。空氣中充滿了這種味道,還有灰塵揚起時的嗆人勁兒。北麵的一排舊木屋已拆得差不多,拆下的木板木條胡亂堆放在島中央,島旗已被推倒。南麵剛剛開始動,會議廳、勤雜室,還有原先1號住的屋子,全都破落不堪,屋前搭著梯子、放著各種搬運工具。禁林前的小土丘被挖平,高牆不見了,臭椿林變成了一個個矮樹樁,底下幹巴巴的泥地露出來。新的建築材料運來堆在樹樁間,磚塊、水泥、鋼筋,還有整塊整塊的大玻璃,在小太陽燈的照耀下發著詭秘的光。
看起來這是個休息時間,鬥車、籮筐,各種小器械散了一地,做工的男人們三三兩兩閑坐著,或走到一旁的大水桶邊取水喝。有的光膀子,有的穿工作服,把前襟大大敞開。目光和濃重的鄉音四麵八方地湧向我。
“去把頭兒找來。”
老餘頭又吩咐那個拿衣服的人,那人跑開,老餘頭讓小柴火扶我進屋。我們向幹部的房間走去。事實上我一腳騰空,另一腳略微點著地,小柴火扛我時有些吃力。
“穩著點兒。”
老餘頭不滿意地皺眉。小柴火戰戰兢兢。
“她怎麼會在這兒?”
“誰?”
“她!”老餘頭不耐煩地指指我。
“她從下麵來。”
“什麼下麵?”
“就是下麵。”
老餘頭揮一揮手,小柴火又漲出一臉的紅,嘴角抖了兩抖。
幹部的屋裏一片淩亂,床上地上滿是整理了一半的東西。老餘頭猶豫了一下,讓小柴火扶我進治療室。門開了,我身子一軟,小柴火大叫一聲,老餘頭過來幫忙,兩人架著我進去。我順著牆癱倒,他們就撒開手不管了。
“你跟我來一下。”
老餘頭朝小柴火勾勾手指,後者一臉哭喪地跟出去。沒走幾步,老餘頭忽又回來,按了一下門邊的按扭,角落裏亮起一盞燈。他瞥了我一眼:“他馬上就來。”門又關上。
治療室的床架器械被清了一空,我把自己往工作衣裏縮。
“你——”
屋對角有黑乎乎的一堆,勉強辨認出是個人。
“你,方……方蓁岷。”
我看著他。
“方蓁岷,是吧?”
我仍呆望著他。
“你到哪裏去了?”
是大西北,居然還活著。他從碩大的膝關節後探出半個腦袋,又挪回去。眼鏡不見了,眼角一大塊烏青。
“我說,你幹什麼去了?”一個字一個字分得很開,每個字之間都用遊絲樣的氣連著。
我不回答。他把頭垂在大腿間,停了半晌又抬起:“你說得沒錯,垃圾,我是垃圾,什麼都改變不了,甚至沒有革命,什麼都沒有……”
屋子裏有股憋悶的味道,我慢慢吸氣,緩緩吐出。我們靜靜的。
過了一會兒,我舔了舔幹嘴唇道:“你信嗎,我……看見他了。”
大西北把大腿向前伸了伸。
“他……他……”
“他很蒼白,很和氣。”
大西北環腿的手臂漸漸鬆開,大腿愈加往前伸,兩手貼著牆壁叉開,赤裸的身體像一堆滿是棱角的廢棄零件。他越睜越大的眼睛最後定在一個點上:“嗯,我也看見了……他……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叫……什麼名字呢?”黑眼烏珠恢複了我熟悉的堅定,維持了五六秒,又慢慢散開,他永遠凝在了那個點上。
我把頭埋進工作服,腳丫從衣服底下露出來,索性把衣服兜在頭上,身體裸在外麵。我叫什麼名字呢?拚命想,卻想不起來。他又叫什麼名字,那個剛被死神帶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