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一夜未眠。腦海裏接踵而來的念頭把自己弄得很興奮。
迷迷糊糊正要睡著,天亮了。我起床胡亂洗了把臉,弄了碗醬瓜泡飯囫圇下肚,往褲兜裏塞了些毛票,再揣幾個紅薯出了門。我往河對岸走去。
沙莎家柴門虛掩著,估計沙莎的爺爺已起床。農村的老人都習慣起早摸黑。我一屁股在門前石階上坐下。我就那樣坐著,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沙莎家門前那棵老長不大的皂角樹,心情好極了!那種不管不顧的興奮讓我想起小學二年級時唯一的一次秋遊,也是這樣的懷揣期待。那個時候爸媽還沒去外麵打工。
沙莎從虛掩的門裏鑽出來。還是昨天那身衣褲,昨天那個黑布袋。沙莎衝我點頭,算是招呼。
走路去水運碼頭半個時辰。一路上,沙莎甚少說話,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沒話找話,指指沙莎手中的黑布袋問:“裏麵是什麼?”“沒什麼,筆記本和書。”沙莎緊了緊布袋。“你記筆記?”
“寫日記。”
“每天寫?”“也不是,沒事就寫。”“哇,真厲害!”“哪裏,塗鴉。”“要我寫字我就頭大。”“……”
沙莎不再說話。兩個人挨著肩走。我用餘光目測了一下,我高出沙莎半個頭。沙莎像是長高了不少,以前她可矮得像個小蘿卜頭。
“你看了很多書吧?”我繼續找話。
“我在柿園子沒事就待在圖書室,那裏有很多書!”談到書,沙莎好像很樂意。
“都看些什麼書?”我隨口問。“什麼都看,小說、科普、地理、探案……還有很多雜誌,囫圇吞棗。”
“最喜歡哪一類?”我自作聰明,以為知道了她喜歡的書就知道了她的喜歡,一出口才意識到我這是自找尷尬。果然,沙莎說了一連串我聞所未聞的人名書名,好像什麼“醜八怪、刀子”的。
“你布袋裏是什麼書?”我另起話頭。“噢,就是《刀子和刀子》,我最喜歡的那本!”沙莎說著從布袋裏取出書來。我脫口而出——“‘刀子、和、刀子’?還有這樣的書?!
寫刀子的?”
沙莎晃了晃書道:“不知道吧?一個叫何大草的作家寫的小說,你肯定喜歡!”
“哇,那我管你借!”我伸手去接,沙莎卻又把手縮回去了,說分手的時候給。我垂下手悻悻想:我可是從來看書就頭大的,看過的書,算上課本,怕也屈指可數。和沙莎比起來,我是不是太無知……還不到八點,水運碼頭已人頭攢動。到底是秋閑的第一個趕集日,又碰上周末,碼頭沿河數百米長堤,一溜兒攤位全占滿了。擺攤的和看熱鬧的,比平時多了幾倍的人氣。要不是今天陪沙莎玩,我一早就來占攤位了。
我幫奶奶賣蔬菜瓜果,還有奶奶自己做的醬瓜,一瓶瓶密封在廣口瓶裏。我念書時,一直是奶奶自己來。她起個大早,挑上兩筐新鮮蔬菜和瓜果。她出門的時候,天還沒亮。要是周末,她賣菜回來我還賴在被窩裏。回來得早的話,奶奶偶爾也“奢侈”一回,在集市上稍回兩塊黃米糕,或米脂驢板腸。奶奶自己從來不吃。每回我叫她吃,她都搖頭,還說她的胃不受用。
爸媽打工的早兩年,沒有錢彙來。為省路費,他們過年也不回家。我念書的學雜費,都虧了奶奶賣菜攢下的毛票。奶奶今年八十七,腿腳大不如前。一輩子挑擔幹農活,背都壓彎了。西北風一吹,兩眼還直淌眼淚。
我提出退學,奶奶哭了,摸索著衣襟立在牆根下,像是犯了錯的小學生,不說話,卻一個勁抹淚。我理解奶奶的心情。當初她兒子媳婦決定去外麵打工,走前當著我麵囑咐過:看好你孫子,叫他好好念書。這小子,玩的心思太重!不讀書,將來也是個打工的命……奶奶大概想,她是看不到孫子出息的一天了……爸媽去世後,奶奶很快地老下去,走路遲緩,還常忘事。我也想過念書的事。看不慣那個狗校長是一回事,書讀不好又是一回事……唉,再讓奶奶這麼大年歲賣菜養活我太不像話了。
有人給我出主意,說我這樣不讀書賣苦力,還不如去大城市討錢來得快。他說在廣州、上海一些大城市,天橋上、地鐵口、鬧市區都有學生模樣的小孩,和我一般大,從農村出來,戴一副眼鏡,跪在地上,麵前攤著一張紙,寫著自己的身世:爹媽不在了,想上學,希望得到好心人的幫助……我想象自己也跪在馬路邊上,冷風吹過,行人匆匆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