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的女孩麵麵相覷。似曾相識的情節漫過我腦海:我看到一群女孩和男孩,在汗膩膩的夏天,在散發著陰溝裏的那種腥味、漂著些爛菜葉子和塑料袋的河岸邊,疾走,喋血,群雄逐鹿,充滿了緊張和對抗。刀子和刀子,把一群少年的青春,染成了深色……我在內心裏笑了一下——老天證明,就那麼一下,卻被銳利的蛛蛛捕捉到了。
她突然笑出聲來,很誇張地大笑。“嗨,你——”她指著我的鼻子道,“有種!以後排我後麵洗澡!”
女孩們又一次麵麵相覷,但氣氛明顯異常,有人小聲咬起了耳朵。
既然麵子給到家了,我也就順勢下台階。我拾起地上的書,啪啪,拍了兩下——其實那上麵的腳印子是拍不掉的,我隨手將書往床上一扔,說:想看的,管我借!(我可是向來討厭別人借我東西的!)從這晚上開始,我算是被蛛蛛接納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會想:這個和我頭頂頭、一樣頭發短得像刺蝟的女孩,多像我啊!尖銳,狂野,倔強,霸道……還有一點點玩世不恭。
我好像看到了,我用局外人的眼光看到了我自己。我是不是有點傻?……這大半年來,蛛蛛其實對我不賴,處處罩著我。我一概照單全收。
可是隨著時間的一日日流逝,我越來越覺得無所倚賴的孤獨和空虛。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更不敢想,離開鐵屋子後,我去哪裏。
我開始討厭這個牢籠,討厭這裏的一切!這些穿著製服、口口聲聲“公平、公正”的偽君子,憑什麼把我弄到這裏來!我正當防衛不可以嗎?那個破男孩搶我東西就對?他為什麼不來這裏?該來的是他!
我也討厭我自己!討厭和人交流,討厭陽光燦爛,討厭蛛蛛對我好……要是死掉就好了。沒有這麼多的煩惱。沒有空虛、寂寞和孤單。
可是蛛蛛卻像個探子一樣跟著我,還暗中監視我。我一有什麼動靜,她就湊過頭來問:大小姐有何吩咐?——這可不是“老大”的風格,況且她也不必這般討我好。蛛蛛這是怎麼了?又發什麼神經?!
她愈是這樣,我愈是不加理睬,話也懶得說。常常還不守規矩故意衝在她前麵洗澡,她居然裝聾作啞。
忍到今天,蛛蛛終於爆發了。
蛛蛛緊跟在我後麵,“嘭——”丟下臉盆,一把將我從床上拉起:“你什麼意思!耍大牌還是裝清高?……我說你有什麼可清高的!還不是和我一樣,爹媽不要……不是看在周幹警求我的分上,我才不管……”
蛛蛛的尖嗓門提到了喉嚨口。長雀斑的小臉因為發怒而漲得通紅。那些小雀斑,像是要爭先恐後從臉上蹦下來。
我任蛛蛛拎小雞一樣將我拎起又摔到床上。可是蛛蛛還沒完,她越罵越來勁,幹脆爬到了窗台上。她爬上窗台環視地麵,我們的宿舍在三樓,樓下是灌木叢和草地。
正是晚飯前的梳洗時間,女孩們都在房間裏,她們一個個瞪大眼,默不作聲看著老大發威。
沒有人出來勸架。她們一個個斂聲屏氣,平時生龍活虎,這會兒全都隔岸觀火。我無所謂。我早已習慣了如此場麵。蛛蛛滔滔不絕,索性站起來,從窗台的這頭踱到那頭,嘴裏罵罵咧咧。她詛咒這間破屋子,詛咒把她生下卻從來不管的老爸老媽,她罵粗心勢利的老師,罵冷漠自私的同學……還罵自己。罵著罵著竟嗚嗚地哭起來,哭得泣不成聲。她蹲坐在窗沿上,身子蜷縮成一隻受傷的小獸。
有人上前去安撫,有人小心勸她下來……一群剛還事不關己的膽小鬼,此時一個個如夢初醒,蠢蠢欲動。
我靠在床上冷眼旁觀。我緘默不語,心裏堅硬如冰。我知道屋子裏的女孩,現在矛頭都一致對準了我。她們一定覺得我很過分,蠻不講理,好歹不分;明明和她們處境一般,卻要裝清高,顯得與眾不同……我成了她們的異類,不再受她們歡迎。本來就有幾個女孩對我不滿意了——憑什麼我可以排在她們前麵洗澡?憑什麼我不費力氣就贏得了蛛蛛和周幹警的好感?會寫幾個字就了不起了嗎?有本事當作家去……不用尖起耳朵,我就聞到了空氣裏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