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爭爭吵吵,甚至打打鬥鬥也沒啥,爭爭吵吵,打打鬥鬥是弄堂裏經常有的事體,是家常便飯,不稀奇。哪怕打一架,一夜天睏過,也就過去了。

不過,這趟是大是大非,是有關政治立場的事體,在講究階級鬥爭的年代,就非同一般了。兩種講法,一爭一吵,就成了政治站隊,成了立場問題,誰也不買賬,一時弄堂裏刮起了風,湧起了雲,風起雲湧了……

這樣一弄,汪家好婆被莫名其妙地在政治上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裏外不是人,講不清爽了……

黃伯伯和肖光棍因此還差點打了起來……

這一天是禮拜天,肖光棍跟黃伯伯還有幾個鄰居搬了一張台子,坐在弄堂口打“大怪路子“,不曉得哪能又講到了汪家好婆“尋親信”的事體,肖光棍鼻頭裏哼了一聲,講:“啥個尋親,汪老太婆大概是特務,台灣派人來聯絡汪老婆了。”聽得出肖光棍對汪家好婆成見還蠻深,因為伊在汪家好婆門前頭吃過好幾次苦頭,連門牙也敲掉過,配兩隻門牙要好幾百塊鈔票,實在不舍得,辰光過去蠻長,講閑話還漏風,怨氣當然還散不去,講閑話有點不動腦筋,沒有清頭。

黃伯伯用手指頭敲敲台子,講:“出牌,出牌,不要瞎三話四。”

照老底子,肖光棍看到黃伯伯,長得長依馬,大依馬,凡有啥事體,不敢跟黃伯伯正麵衝突,常常避避開算數,更不會惹犯黃伯伯。現在欺負黃伯伯生過癌,毛病剛剛好,人還虛弱,就擺出一副不買黃伯伯賬的賬腔調,講:“汪老太婆特務也敢做了,還不許人家講句把啦。”

黃伯伯聽不過去了,喊牢肖光棍,講:“肖光棍,儂把嘴巴管管牢,年紀輕輕講閑話要積點德。”

旁邊兩個牌友息事寧人,講:“打牌,打牌,黃伯伯,儂是阿拉的大阿哥,就少講兩句算了。”本意也就是勸黃伯伯毛病剛好,不要勞神。

肖光棍卻覺得有人幫腔,占了上風頭,人來瘋了,鼻頭裏又哼了一聲:講:“黃伯伯,儂以為救過汪老太婆就是積德?儂曉得伐,儂救了一個特務,上天懲罰儂,讓儂生癌了。儂還自以為積了德!想得出的。”肖光棍眼睛看也不看黃伯伯一眼,篤悠悠地講著。

肖光棍講閑話沒清頭,講豁邊了,戳到了黃伯伯的心頭上了,黃伯伯氣得手裏的一副牌狠狠地摜到台子上,“砰“地一下立了起來,手指頭指老肖光棍:“儂今早吃汙了,講閑話臭氣熏天啊!”

想不到今早肖光棍像吃了豹子膽了,一點不買帳,一麵故作低頭理牌,一麵陰篤篤地講:“看儂一副生病生得要死快的腔調,還想打人啦,儂倒動動看!”

索性大吼大叫地吵一場,黃伯伯也能夠接受得,黃伯伯最恨的是白相陰的,看到肖光棍一副陰勢腔,火就直竄腦門了,一把掀翻小台子,要撲向肖光棍。

黃伯伯畢竟大病初愈,人還虛脫,猛地一用力,頭腦裏血液跟不上,剛剛邁步,人恍惚了一下,眼門前一黑,倒了下去。

牌友七手八腳衝上來扶黃伯伯……

肖光棍一看眼門前的腔勢,曉得惹出事體了,慌了,麵孔漲得通通紅。也湊到黃伯伯門前頭,蹲下來幫忙……

看鬧猛的人已經釓滿了弄堂口。

坐在不遠處的木頭房子門口,納著鞋底的寧波女人,看得清清爽爽,也聽得清清爽爽,寧波女人也聽說了有關台灣來“尋親”的消息,心裏總憋著一股勁,心裏總想釋放出來,卻不曉得哪能釋放出來,現在,一聽肖光棍的閑話,正合心意,像幫伊出了一口長長的悶氣,長長出舒了一口惡氣,心裏痛快多了。儂想想看,寧波女人和汪家好婆一有交惡,總歸是寧波女人吃癟,倒黴,原因就是因為嚴先生,因為嚴先生屁股不清爽,現在嚴先生變成救國救民的英雄了,翻身了。而汪家好婆屁股不清爽了,一前一後翻了個身,有點得意,喃喃地說:“這隻汪老太婆也有今早,屁股也不清爽,看伊今後哪能做人。”寧波女人立刻長長舒了口氣,心裏有了像報複了一下的快感。

寧波女人正在舒坦的辰光,卻看到黃伯伯猛地立起來,接著就倒下去了,一想:不好,出事體了,一刹那功夫,已經飛快地衝了過去……

調轉是前一腔,寧波女人處處受堵,心灰意冷的辰光,肯定懶得管閑事,也不會衝上去釓鬧猛。這兩天嚴先生平反了,而且是有功之臣,眼看就要榮光回歸了,尤其冤家——汪家好婆屁股不清爽了,寧波女人心情變好了,又恢複了老脾氣,歡喜管閑事了。

寧波女人衝了過來,撥開看鬧猛的人群,蹲到黃伯伯門前頭,朝兩個牌友和肖光棍講:“不要瞎搬動,當心出毛病。“寧波女人有點醫療常識,假使腦溢血不好瞎搬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