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飛龍雙手急擺,大喊起來:“官爺、各位鄉親,我真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你們倒是和我說清楚啊!”他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如果我真做了什麼壞事,我怎麼還會回來?也不敢回來啊,你們說是不是?是不是搞錯了?”
兩個捕快覺得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但身後一個後生憤怒地吼道:“你說你不知道做了什麼壞事,那你看下旁邊的告示,那上麵說的清清楚楚。”
冷飛龍扭頭一看,這才發現牆上貼著一張海捕文書,他匆忙進屋的時候因為掛念父母而沒有看見,現在這一看,把他看得心驚肉跳,隻見文書上寫著:
案犯冷飛龍,私通北夏,助其攻打官軍,罪大惡極。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旁邊還畫著他的像。
冷飛龍冷汗直流,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一下就成了私通北夏的要犯,他拚命解釋,但人群叫嚷著圍了上來,那一張張原本熟悉的麵孔此時卻變得無比猙獰可怕,他無論怎麼說都是徒勞,反而越來越激起人群的憤怒。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抓往官府,就再也不會有任何機會,等待他的馬上就是死和永世不得翻身的通敵罪名。不,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既然此時此地說不清,那就先跑出去,等以後再找機會證明自己的清白。想到這裏,他猛地轉身撞開屋門,反手就把門栓上,現在他明白了父母為何而死,可以想見,老實巴交的父母走上絕路時,該是多麼恐慌、羞愧、痛心、絕望。雙親的屍體就在眼前,他卻無能為力,連給父母下葬都做不到。摸著父母冰冷、僵硬的臉龐,他淚流滿麵,心如刀絞。身後的門被砸得嘭嘭響,搖搖欲墜,他站起身,剛打開後屋的窗子跳出去,門就被撞倒了,人群擁進屋子,見他從窗戶逃了,立即呼喊著追上來。他沒命地往山上跑,好在從小就在這地方長大,對這山上的每一個坡坎、每一條小路都無比熟悉,漸漸地甩掉了追兵。由於擔心官府發動更多的人搜山,他一刻也不敢停留,趁著黑夜一口氣翻過山,等到徹底安全了,才停下來,爬到路旁一棵大樹上休息,雖然饑渴交加,但極度的疲憊和逃出險境的放鬆讓他一下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蒙蒙亮。該往哪去呢?他想起海捕文書上縣衙的大印,料想在本縣範圍內自己可能都會被追捕,隻有到別的縣去了。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想,他悄悄從樹上下來,用衣服包住半個臉,小心地往村子裏去,剛到村頭,一戶人家牆上貼著的海捕文書立刻映入眼簾,趁著沒被人發現他趕緊從村子邊上繞過去。路邊地裏種有紅薯,他挖了幾個,包在衣服裏麵,看這情形,今後隻能靠紅薯充饑了。到下一個村子時,遠遠地,他就看見了那讓他憋屈、惱怒、驚恐的海捕令,路上的人見他包著臉,都警惕起來,他不敢再往前走,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拐到岔路上去了。一連幾天,所到之處都是緝拿追捕令,他無處可去,白天隻敢躲在樹林裏,餓了就半夜去挖地裏的紅薯、摘樹上的野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夜晚休息時,他總是被同一個噩夢驚醒:他正在路上行走,一張巨大的網突然從天而降,將他罩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路邊湧出形形色色的大杭人,他們用棍子打他、用刀砍他、用石頭砸他,朝他身上吐口水、撒尿......
冤屈無處伸張,他感到從所未有的無助和絕望。他梳理自己這些年做的事,無非就是往北地販運了些對方需要的商品,但這些商品都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所用的,與戰爭無關,並且每次出關都有官軍查驗。再說,這又不是第一次,生意都做了好多年了,以前從來沒事,怎麼這次就會被認定通敵呢?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他覺得是有人在陷害他,偏偏官府還就采信了,要將他置於死地,連申辯的機會都不給,這樣的官府算什麼?對北夏人猶如老鼠遇到貓,望風而逃,欺壓老百姓卻毫不手軟。他越想越氣憤,越想越心越冷。此時,他突然想起說書先生曾經講過的李陵投匈奴的故事,他原來一直都不理解,作為名門之後的李陵為什麼會投靠敵人,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李陵當時不就是被無端誣陷卻百口莫辯、無路可走嗎?現在的他也是身陷險境,隨時都有丟命的危險。
該何去何從?陽光下,星光裏,他苦苦思索......
罷了,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既然大杭不給我活路,那我就真的隻能去投靠北夏了,這都是大杭逼我的!至於寧王,就算我把他救回來,又有何用?他在北地這麼多年,回來後保不齊也會有人說他通敵。倘若如此,自己就不是救他,反而是害他,現在他在肅州,雖然生活清苦,活動不自由,但起碼沒有生命危險,在大杭百姓心中,他還是清白、寧死不屈的王爺。
冷飛龍打定主意:此生既然無法再做大杭人,那就去做北夏人!
月色朦朧,他徑直朝北而去。到達北夏人控製區,那讓他心驚膽戰的海捕令終於沒了,他將包在臉上的布條摘下,狠狠地摔在地上,回首望了一眼身後的河山,咬牙切齒地恨恨罵道:我一定會回來的,陷害我、逼死我父母的人,你們等著!
到得關中,他想起應該替馬菊去收拾她父母的遺骨,畢竟馬菊已經是她的女人了,沒有馬菊,他早就死了,更不可能逃出來。他一路走一路打聽,終於來到了馬菊的家鄉,一個小村子。隻見黃土溝壑縱橫,星星點點的幾棵樹上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半山腰上零星分布著一些破舊的窯洞,死氣沉沉。
他走到一孔窯洞前,見裏麵有一個老人,於是開口問道:“大爺,在家呢,這裏是下馬村嗎?”
“是的。遠客進來坐吧。”淳樸的老人很熱情。
“哦,不麻煩了。向你打聽個人,你認識馬菊嗎?”
“誰?馬菊?沒這個人。”老人想都沒想直接說道。這時,窯洞裏出來一個小腳的老婆婆,端著一碗水顫巍巍地給冷飛龍,“遠客,喝點水吧。”
沒這個人?不會吧?冷飛龍以為老人耳背沒聽清,又說了一遍:“大爺,是馬菊,他父親叫馬仁。”
老人有點不高興,說道:“我聽清楚了,沒馬菊這個人,也沒有馬仁這個人,這村裏壓根就沒有姓馬的人。”
“沒有姓馬的人?”冷飛龍很驚訝。
“沒有,”老人肯定地說道,“這下馬村,還有上麵的的幾個村,隻有姓李的和姓周的。”
冷飛龍有點懵,不過依然不死心,於是又問道:“這裏沒有姓馬的人,怎麼卻叫上馬村、下馬村?”
見他如此發問,老人微笑起來,露出沒有一顆牙齒的牙床,說:“這是因為唐朝時這裏出了一位姓李的將軍,帶領這一帶的後生和胡人打仗,每次打完仗都會回到這裏來修養。後人為了紀念這位英雄,就把他們出征的地兒叫上馬村,回來的地兒叫下馬村。”
原來是這樣!冷飛龍有點懵,他確定馬菊說的家鄉就是上馬村,這點絕對不會錯,那問題出在哪呢?他怔怔地站著,老人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關切地問道:“你怎麼啦?”
“哦,沒,沒什麼。”冷飛龍結結巴巴地說著,轉身往回走。沒走幾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折過身問老人:“那北兵來過這裏嗎?”
“來過,不過那是兩年前了。北兵抓了幾隻羊就走了,往後就再沒來過。”
“一直就沒來過?今年沒來過?”冷飛龍不死心。
“沒來了。你也看到了,這裏窮得叮當響,要啥沒啥,北兵總來做甚?”
冷飛龍心裏的不安越來越重,他仔細回想馬菊說過的話,想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突然間,他想起來馬菊的一雙大腳,大杭女子從小就要裹腳,這馬菊怎麼能例外呢?還有逼得他父母雙雙自盡、自己無路可走的通緝令,雖然他很氣憤,但是靜下心來仔細想,總覺得哪裏有問題,太蹊蹺。他細細琢磨前前後後的每個環節,得出了一個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的結論:這是一個局,目的就是逼迫他給北夏人賣命。
“我該怎麼辦?”冷飛龍癱倒在黃土地上一遍遍問自己。不能上北夏人的當!現在逃走還來得及,但是能去哪呢?背著通敵的罪名,走到哪裏都會被人唾罵、追殺。想來想去,他決定不如將計就計,摸清楚北夏人下一步到底想幹什麼。
見到冷飛龍,赫朱麵無表情,沒等他開口,冷飛龍直接說道:“將軍,小的前來投靠,希望將軍收留。”
赫朱冷冷地說:“你還敢回來,就不怕殺了你嗎?”旁邊的衛兵殺氣騰騰。
冷飛龍沒有害怕,顯然赫朱的態度在其預料之中,他態度恭謹口氣卻不卑不亢地回答:“前期逃走,那是小的想繼續做個大杭人;今番前來,小的卻是想做北夏人。”
“哦?”他的回答似乎引起了赫朱的興趣,但口氣依然冰冷,“別故弄玄虛,直接說。”
“是。”冷飛龍將他的遭遇敘說了一遍,赫朱的表情很豐富,最後,冷飛龍表明了自己的決心:“將軍如果願意收留,小的願意為貴軍盡綿薄之力。”
“怎麼盡力?”
“小的在大杭軍中多年,對其官軍很熟悉,不少兄弟、朋友還在各地為官,例如現任揚州知府曾經還是寧王的部下,和小的是好兄弟。”他當然知道北夏人在他身上如此大費周章,背後都是為了寧王。
“是嗎?”赫朱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華拖大人正在為進攻揚州煩心,你有什麼好主意?”
“是這樣。”冷飛龍遲疑了一下,沒有往下說。
“怎麼啦?”赫朱眉頭一皺,口氣很是威嚴。
冷飛龍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說道:“將軍,小的想問下,和小的一起關押的那個,那個......”
“哦,”赫朱微微一笑,大手一揮,對旁邊的一名守衛吩咐道:“你,帶他去。”
跟著守衛來到一間屋子,屋門打開,隻見昏暗的屋裏地上蜷縮著一個人,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瑟瑟發抖,冷飛龍認出來,這人正是馬菊,他走過去,一把將其摟住,“你受苦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馬菊抬起頭,撩開臉上的頭發,驚叫起來:“你,怎麼又被抓回來了?”
冷飛龍搖頭笑道,“我不是被抓回來的,是自己走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