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可以說說我舅舅的等待是什麼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髒為之跳動的事情,而他的心髒卻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風濕症的侵襲,然後又成了針刺麻醉的犧牲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時代進步得很快,從什麼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數學,然後又可以有曆史,將來還會發展到可以有小說;但是他的心髒卻衰老得更快。在1999年,他幾乎是個沒有心的人,並且很悲傷地想著:很可能我什麼都等不到,就要死了。但是從表麵上看,看不出這些毛病。我舅舅肌肉堅實,皮膚光潔,把雙手放在肚子上,很平靜地坐在床上。f抬起頭來看他的臉,見到他表情平靜,就笑吟吟地說:你這人真有意思。我舅舅說:謝謝——他非常的多禮。然後她發現我舅舅的脖子非常強壯,就仔細端詳了一陣他的脖子。她很想把自己的綢帶給我舅舅係上,但是不知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很愛她,在結婚之前,不但親吻過她,還愛撫過。她對我說,你舅舅的手,又大、又溫柔!說著她用雙手提起裙子的下擺,做了一個兜,來表示我舅舅的手;但是我不記得我舅舅的手有這麼大。我舅舅那一陣子也有點興奮,甚至有了一點幽默感。我們一家在動物園附近一家久負盛名的西餐館吃飯時,他對服務員說:小姐,勞駕拿把斧子來,牛排太硬。小姐拿刀紮了牛排一下,沒有紮進去,就說,給你換一份吧。把牛排端走了。我們吃光了沙拉,喝完了湯,把每一塊麵包都吃完,牛排還是不來。後來就不等了,從餐館裏出來。他們倆忽然往一起一站,小姚阿姨就對我媽說:大姐,我們今天結婚。我媽說:豈有此理!怎麼不早說。我們也該有所表示。我跟著說:對對,你們倆快算了。我舅舅拍拍我的腦袋,小姚阿姨和我媽說了幾句沒要緊的話,就和我舅舅鑽進了出租車,先走了。我感到了失戀的痛苦,但是沒人來安慰我。沒人把我當一回事,想要有人拿我當回事,就得等待。
f把我舅舅的脖子端詳了一陣之後,就對他說:往裏坐坐。我舅舅往裏挪了挪,背靠牆坐著。f站了起來,踢掉了高跟鞋,和我舅舅並肩坐著,磕了幾粒瓜子之後,忽然就橫躺下來,把頭枕在我舅舅肚子上。如果是別人,一顆頭發蓬鬆的腦袋枕在肚子上,就會覺得很逗,甚至會感覺非常好。但我舅舅平時連腰帶都不敢束緊,腹部受壓登時感到胸口發悶。他不敢說什麼,隻好用放在腹部的手臂往上使勁,把她托起一點。因此他胸部和肩膀的肌肉塊塊凸起,看起來就如等著健美裁判打分,其實不是的。f先是仰臥著,手裏捧著一些稿紙,後來又翻身側臥,把稿紙立在床麵上。這樣她就背對著我舅舅,用一隻手扶著稿子,另一隻手還可以拿瓜子。在這種姿勢之下,她讚歎道:好舒服呀!我認為,我舅舅很可能會不同意這句話。
二
我很喜歡卡爾維諾的小說《看不見的騎士》。這位騎士是這樣的,可以出操、站隊,可以領兵打仗,但是他是不存在的。如果你揭開他的麵甲,就會看到一片黑洞洞。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在於,不存在的騎士也可以吃飯,雖然他隻是把盤子裏的肉切碎,把麵包搓成球;他也能和女人做愛,在這種情況下,他把那位貴婦抱在懷裏,那女人也就很興奮、很激動。但是他不能脫去鎧甲,一脫甲,就會徹底渙散,化為烏有。所以就是和他做過愛的女人也不知他是誰,是男是女,更不知他們的愛情屬於同性戀還是異性戀的範疇。你從來也看不見f打嗬欠,但是有時會看到她緊閉著嘴,下頜鬆弛,鼻子也拉長了,那時她就在打嗬欠。你也從來看不到她大笑,其實她常對著你哈哈大笑,但是那種笑隻發生在她的胸腹之間,在外麵看不見。躺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小說時,她讓我舅舅也摸摸她的肚子,我舅舅才發現她一直在大笑著(當然,也發現了她的腹部很平坦)。這一點很正常,因為我舅舅的風格是黑色幽默。由於這種笑法,她喝水以後馬上就要去衛生間。她笑了就像沒笑,打了嗬欠就像沒打,而不存在的騎士吃了就像沒吃,做了愛就像沒做。我舅舅也從來不打嗬欠、不大笑、也不大叫大喊,這是因為此類活動會加重心髒負擔。他們倆哪個更不存在,我還沒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