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邏輯同樣適用於薑士安和我。同是第三者,小姑娘和中年婦女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小姑娘以為愛情可以戰勝一切,中年婦女知道不是。
在師裏,在那個寬大套間的不眠之夜裏,淩晨時,我決定當日就走,並且,不再來了。男女情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進,路在何方?退,退到哪裏,像趙吉樹他們那樣——反目成仇?
早晨起床號剛一響我就往宣傳科長家打電話請他訂火車票,以免他出操走了。票是中午兩點二十五分的,定好一點半送我去火車站。中午師部小餐廳加了幾個菜為我送行,在家的幾個師領導都來了,薑士安沒來,去了坦克團,坦克團今天換主戰裝備。
我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本以為至少在午飯時肯定能同他見上一麵。整個上午,我收拾東西,還書還資料,去政治部宣傳科告告別聊會兒天兒,緊緊張張,忙忙叨叨,有意不去找他不打電話,潛意識是想強化那個我一手製造出的戲劇效果,看他吃驚,看他難過,看他不知所措,臨分手前再抽空告訴他我為什麼這樣做,告訴他我那個深思熟慮後的決定,給他留下通情達理深明大義的驚鴻一瞥。什麼都想到了設計到了就是沒想到他會不在。他沒有告訴我他今天去坦克團,我沒有告訴他我今天離開。
我沒精打采情緒低落如喪考妣,僅憑羞恥心才沒有當眾哭出來,心裏頭又難受又委屈。還不能不應酬,不微笑,說告別話,說感謝話,吃,喝。吃完喝完說完回到房間十二點四十多了,直衝到桌前抓起電話就撥了他的手機。
“喂?”低而亮的嗓音,微微由下上揚。
“是我。”
“知道。”聲音裏笑意蕩漾,毫不掩飾的喜悅、快樂,像個孩子,“吃完飯了?”
“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晚飯後就回去了。”他安慰我,聲音裏笑意愈濃,接著馬上又道,“我回去吃晚飯!”
“我要走了,一點半……”
聽得出來他大吃一驚,我本來就是要他大吃一驚,可為什麼效果有了我會這樣的沮喪?韓琳啊韓琳,你為什麼就不能樸實一點純樸一點該怎樣就怎樣順其自然?你為什麼一定要耍一些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害人害己呢?透過滿眼淚水看了手表,五十了!電話那邊他一迭聲問道:“走?回北京嗎?為什麼?怎麼回事?”不等我回答馬上又道,“我馬上回去!”
我等他。坐不住,站不住,隻能在屋裏來回遛,腳下發軟,心裏怦怦跳得亂了節奏;強忍著不去看表,感覺過了好長時間時才看一眼,剛兩分鍾,接著心中又悚然一驚:又過了兩分鍾!在這種對時間快與慢的矛盾渴望中煎熬了不知多久,終於聽到了汽車駛來的聲音,駛近,吱,在窗下尖叫著刹車,哢,車門打開,咣,車門關上,腳步聲,不一會兒,聽到了公務員招呼師長的聲音。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同時最後一次看了眼手表,一點二十。……哢哢哢哢,皮鞋聲沿走廊急遽走近,每一聲都準準地踏在了我的心上,我站在屋中央一動不動諦聽,全神貫注,都忘了該去提前把門打開。
門被扭開了——沒有例行的敲門——他出現在了我的麵前,我隔著淚水看他,從頭到腳,寸寸縷縷,點點滴滴:沒戴帽子,臉色棕黑目光灼灼,身材保持很好如一個注重鍛煉的青年人,校官軍服挺括,兩肩上肩章猩黃奪目……我看他,一句話沒說,不知說什麼,腦子裏是空的,沒有是非道德前景後果,沒有權衡思量自尊虛榮,隻想隨著心的感覺而去,隻想隨心所欲,此刻哪怕有人告訴我我後半輩子會為此羞慚悔恨都在所不辭——我撲進了他的懷裏,那個我暗暗渴望了多少回的地方。
沒有一點意外沒有一點驚訝沒有一點猶豫他抱住了我,他的力氣是那樣大勒得我的肋骨發出了輕微的哢哢聲,隔著雙方的呢軍服我感覺到了他心跳如雷。
“我馬上要走了……”我說。
“我知道。”他說。
“我不會再來了……”我說。
“我知道。”他說。
在黑暗的眩暈中在劇痛的甜蜜中我更緊地抱住了他,他的確是幹幹淨淨的——此前我的這種說法僅是針對男人沒有節製沒有原則的性欲欲望而言——他的身上沒有一丁點大部分男人身上那些隔著老遠就能聞到的氣味,煙味,酒味,油味,汗味,呼吸味,一概沒有,兒童一般,隻有生活習慣極嚴謹規律衛生的人才可能做到這點。他高我半頭,肩上肩章的一角生硬地硌著了我的一半臉頰,很疼,直疼入心。
“……問你個事兒吧?”我悄然說道。
“你說。”
“如果那時我回信說能,你能嗎?”
“能。”
“不怕你爺爺,還有,部隊的壓力?”
“不。”
“為什麼呢?”
“那時還年輕,從頭來都行……”
而那時我卻不能,也是因為年輕。那時我喜歡他卻沒有一點要向縱深裏發展的意思。門戶之見,虛榮心,世俗的勢利,無一不控製、限製著我。世界上哪裏就有什麼純粹的愛情了?所有的愛,無一不是各種條件比較平衡後的結果,才,貌,脾氣,品性,成就,年齡,職業,金錢甚至國籍、種族、健康,就看你更在意什麼了。在他的家中同陳秀得交談時我曾想,看著她的蒼老和蒙昧時想,倘若換了我,我能夠為他做出她所做的那一切嗎?答案是,能。我是一個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人,是一個受傳統文化影響很深的人,我追求事業成功的男人,追求夫貴妻榮。倘若事先知道薑士安能有今天,我做得不會比陳秀得遜色。這就是我和陳秀得的本質不同,我的犧牲須有前提,像一個清醒冷靜的投資者;陳秀得卻是毫無條件,盲目盲從。不同的起點、見識造成了我們的差別,可見人之短長完全可以相互轉化無一定之規。我有見識,這見識由於年輕而成為了一種短視。那時的我不可能想到,窮,貧困,卑微,正是一個人奮發向上的最好動力。若再有了足夠的智力,毅力,體力,定能在殘酷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古人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最終令豪門子弟被“斬”、被淘汰的,正是這些地位低下的人群中的最優秀者,軍隊尤是。在這裏,一旦到達了某種高度,再硬的後門再大的背景也得在實力麵前讓步,軍隊的特殊使命性質使人沒有膽量在關鍵地方施以私心。最有力的一個證明,縱觀今日中國軍隊,窮苦出身高級將領的比例已占了壓倒一切的多數。
他能的時候,我不能;現在我能了——
“幾十年了,她為我帶孩子,操持家務……”他仿佛聽到了我的思想。
“我知道。”
“她不愛想事兒,知足,這樣的人,壽命會很長,可能比你我都長……”
“我知道!”
他立刻閉了嘴,不再說,我也不說,心中的唯一願望是:此刻無限延長。
……走廊裏傳來了雜亂的說話聲腳步聲,送行的人們來了。
我們同時鬆開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