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
我住的是套間,有著一張大雙人床,足有一米八寬。在廣東的賓館我曾睡過比這還寬的床,兩米見方。但是不管床多寬大,我永遠隻靠一邊睡等於睡單人床一樣,因為這樣離床頭櫃近,取放水杯啊安定啊發卡啊等碎物比較方便,上下床也方便。我們單位一個女演員說是離婚後簡直不敢一個人睡雙人床,覺著是一種身心的雙重折磨,我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不管睡什麼樣的床,寬的窄的軟的硬的,心如止水。
有一本《近義詞分類》裏把“心如止水”和“心如枯井”劃成了一類,很讓我覺著荒唐。心如枯井是一種消極的人生狀態,心如止水則是在有了足夠的經驗閱曆智慧後方可達到的人生境界,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豐富。
不久前彭湛提出複婚,也許是年齡漸漸大了的緣故,近來通話時他常常會流露出一種傷感,那次提出複婚時就說:我們年齡都不小了,做個伴兒吧,少年夫妻老來伴兒。……我在心裏歎息,這人都結了三次婚了怎麼還搞不懂婚姻是什麼呢?做伴豈是那麼容易做的?僅僅因為老了而要去的那種地方應當是敬老院,我這兒不是。我跟他開玩笑說你是不是跟小呂吵架了一時想不開啦啊?是不是喝酒又喝多了啊?還很想問問他這事小呂知不知道,聽意思他們尚未離婚,還沒離婚就去跟別人談結婚,像做生意,找好了下家再辭上家,以求萬無一失,未免不夠意思。當然後一層意思我沒有說,怕他誤會。我隻用一連串的“啊啊啊”“哈哈哈”就把這重大建議搪塞了過去,隻字不提心裏的想法不提從前的恩恩怨怨。從前曾經多少次我想有恰當時機一定要把那一切跟他掰扯清楚,而今卻能夠做到一笑置之。
不僅是不想跟彭湛結婚,是不想結婚。我覺著我這樣很好,有一份喜歡的工作,有足夠用了的收入,有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孩子,平靜充實。有人說那你到老了怎麼辦呀,到孩子大了離開了家你怎麼辦?我說到那時再說那時的話嘛,反正總不能為這個就請一個男人來家裏吧,給他做飯給他洗衣服跟他統一思想統一步伐統一晚飯吃白菜還是吃蘿卜,為了一個未知的將來犧牲了現在。生命中的每一段應當是平等的。不料今日,積十餘年經驗閱曆淬煉而成的理論、理智、人生信念,在薑士安的麵前轟然崩塌。
我想結婚。
年輕時愛上人的時候,腦子裏遐想聯翩縈繞不去的是“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的優美浪漫,以及“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奮不顧身壯麗蒼茫;中年時愛上人的時候,腦子遐想聯翩縈繞不去的就是結婚了,以及結婚後那種種最家常的事情:一塊吃飯,散步,看電視,一塊躺在一張如身下這般寬寬大大的床上睡覺,相擁而眠。這裏麵絕沒有什麼色情的期待——有也不為過,但我的確沒有——我隻是想閉上眼睛,偎著他,做他的家屬,充分享受一個女人所能從男人那裏得到的溫暖,安寧,保障,依賴。我再也不要勞累,不要焦慮,不要為了錢為了安身立命去寫東西寫得胃黏膜廣泛出血。那段日子我胃痛得腰都直不起了卻還是得窩在電腦前寫、寫、寫,實在受不住就灌一個熱水袋綁在胃上,由此想起了焦裕祿,暗自苦笑時驀然一怔:我會不會也是患了——癌?一直不願意去醫院,太遠,太麻煩,太費時間,這時卻不得不去。一想到極有可能是癌便熱淚盈眶,我是不怕死的,從小就不怕,但我的海辰怎麼辦呢?一連跑了三趟醫院才做上了胃鏡,三位醫生盯著顯示屏上我的蠕動著的色彩鮮豔的胃嘀咕了許久,令昏昏沉沉中的我想,大約是了。卻沒有感到悲哀,隻覺著累,累得意誌消沉。這時一個醫生扭過臉來問我:你平時是不是喝酒太多?心裏一陣輕鬆——聽這意思不像是癌——趕緊搖頭,倘不是嘴裏插著根穿過食道直通到胃裏麵去了的硬皮管子沒法說話,我還會進一步告訴他,我不僅沒有喝得太多而且滴酒不沾而且對酒深惡痛絕。都說不抽煙不喝酒算不上男人,但在我的標準裏,能做到不抽煙不喝酒的男人才是男人。這需要意誌,毅力,需要內心的充實和堅定的目標。當時並沒有意識到,我這種激烈極端的看法是由於了我生活中的兩個男人,彭湛和薑士安。像前者的,就是不好;像後者的,就是好,線條簡潔明確直截了當非此即彼沒有中間地帶,思路如同兒童。
曾經自我評價非常堅強,看到因為男人的離去就哭哭啼啼的怨婦從心底裏瞧她們不起,怎麼離了男人就不能過了?男人離了女人不行,女人離了男人大大地可以,我不就是一個例子?倘若不是因為沒有可能,不是因為還有些廉恥,我定會把自己作為婦女自強自立自尊自愛的“四自”楷模高高樹起竭盡宣揚。
我堅強地獨往獨來著,不訴苦,不喊痛,大小困難,自己承當,大到搬家裝修,小到海辰摔了腿我背著他走上下六樓,那時他的體重已經和我相仿。與男性同事男性朋友照常往來,卻從不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寄予希望請求幫助。也曾有人給介紹對象或建議去婚姻介紹所試試,亦不見不去。單身十餘年來我工作學習帶孩子幹家務目不斜視心不旁騖,以至於單位裏流言四起,最集中的一個說法就是:她對男人從根本上就沒有興趣,沒有欲望,她結婚也隻是為了要一個孩子。我想幸虧申申及時地出了國北京我再也沒有什麼膩在一塊分不開的女友,否則,還不得讓人說成是同性戀者?
一次失敗的婚姻一個失望的男人沉重地打擊了我,使我從此對婚姻對男人望而卻步,再無一點勇氣、精力、體力重來一遍,如同受了傷的蝸牛,隻能把柔軟無抵抗的身軀縮進殼裏再不露頭。我徒具了一個堅強的外表,精神深處,比一般女人都要敏感,要脆弱,要容易受傷且不易愈合。
從前申申一再批評我缺少女人味兒,使我一度對自己非常失望,索性也就死了那心破罐子破摔本色而對,哪裏知道本色竟也是可以改變的,好比海的色彩可以隨著天的色彩改變。
在薑士安麵前我不知怎麼的就變成女人了,變得天真了軟弱了,變得嬌小了輕盈了,嬌小輕盈如一片羽毛願隨風飄去飄哪是哪不計歸處。所有的女人都是有女人味兒的,隻不過有的女人的女人味兒針對著所有的男人,有的女人隻針對某一個或說某一類男人。薑士安喚起了我作為女人在男人麵前的全部反應,他的強大堅毅,他的幹幹淨淨,喚起了我對愛情已喪失了的信心和渴求。
倘若不是趙吉樹的突然到來,我們之間會發生一些什麼?
後來申申回國我對她說起了這事,陳秀得的無知無覺、毫無抵抗令申申這種鼓吹利己主義的人都有所忌憚、有所躊躇,沉吟好久後,才說:“那人哪怕是我呢,你是不是都會覺著——呃,好下手一點?”
我說:“……是呀。”
沒有跟申申說更深一層的想法,沒說趙吉樹,我想我可以理解但她理解不了,軍營、軍官、軍旅生涯是我自小就熟悉了的,這位演員出身的澳籍華人能知道些什麼?但她肯定不會放棄發表意見的機會,那些意見不用說我都能想象得到,刻薄,輕浮,毫無價值卻令人惱火。
在這裏我想我得說一下申申。
那是申申出國八年第一次回國,八年裏我們倒是一直保持著通信來往——電話費太貴——有時我不回信,她也照來信,一個人在外麵還是孤單。她剛出國時做過“家庭幫工”,看她信中所描述的工作內容方式就是中國的家庭小時工,像我們家用的小時工小夏。不同隻在於,小夏掙錢純是為了生活,申申掙錢還用於讀書,不過除了英語之外,其他的課程依我看都是瞎讀,為讀而讀,什麼“婦女與傳播媒介”之類。最終令她在國外站住腳的工作與她學的那些東西毫無關係,她最後做了國內一家名牌電器產品在澳洲的總代理商,同她的愛人一起,物質上是很富有了,精神上也有一種滿足,“不管怎麼樣我們做的是中國產品!”申申如是說。在國內並未發現她有如此強烈的愛國情結,相反,多有抱怨,出得國後倒變了個人了。有一封信裏她這樣說:“我正在新西蘭度假,我的時間是一周。這一周我到處瞎轉悠,享受著藍天、陽光和海。從周五到周日,我開了租來的一輛漂亮的小豐田(在這些國家,不論走到哪,一下飛機你就可以開上一輛自己喜歡的車,然後想去妓院還是想跳海就根本不會有人看你一眼),跑遍了半個新西蘭,一路上高唱著我所能回憶起的每一首中國歌曲,包括《東方紅》、‘洪湖水,浪打浪’、‘我愛你中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什麼的。”在國內申申從不唱中國歌的,搭著又有那麼一個唱西洋歌劇的丈夫,更是不唱則已,唱就外國,還要用外國語唱,以致彼此這麼親密,我倒不知道她竟然還會這麼多的中國歌曲——也算“圍城”現象。那封信中她接著寫道,“常常唱著唱著內心一陣熱浪打來,眼淚鼻涕就出來了,自己覺著自己真是祖國的好女兒,祖國養我沒白養。……”這封信看得我樂不可支,同時還感到的是淡淡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