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退伍工作結束,離開三團前,薑士安同三團的領導再加上二營的營長、教導員一塊吃了頓飯,我也參加了。三團長趙吉樹三十六歲,第一學曆大學本科,任現職已滿三年,是該師晉升副師的第一人選。此前總部、軍區來該師進行一級師的考核,軍事訓練基礎課目抽查的三團,百考不倒,門門優秀,用薑士安的話說是:看了心裏很舒服。酒至三巡,趙吉樹想從師長嘴裏掏點情況了。
“師長,你看我們團今年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薑士安看他一眼。
“嘿嘿嘿嘿……”趙吉樹笑,極盡樸實憨厚。
“如果年底前不出問題,一級團,先進團黨委,有希望。”薑士安說。
話音剛落,人人舉杯,“幹”聲、笑聲響成了一片。後麵的談話由一級團扯到了一級師,由一級師扯到了另一個兄弟師。那個師的副師長似乎是某位大首長的女婿,師長政委因此懼他三分,以致影響到了工作的正常開展,這次一級師的評定該師榜上無名。
趙吉樹說:“這事怪不了別人,怪兩個主官。你兩個一把手治他一個副職還不容易?就不給你工作幹,就把你晾那兒,你能怎麼樣?還是他媽私心太重雞巴蛋太軟!”桌上的人嘴上附和著,眼神卻有意無意地向我這邊飄,趙吉樹立刻察覺到了這個情況,沒有看我而是迅速看向他的師長。薑士安麵無表情。趙吉樹嘿嘿地笑著:“師長,人家韓編劇從北京來,什麼樣的場麵沒有見過、沒經曆過,在乎這?現在還有種說法,看一個上級與下級關係好不好,就看下級敢不敢在你麵前講葷話,講段子。”
薑士安端起麵前的礦泉水喝一口,放下,方道:“趙吉樹,我看你是有一點得意忘形。”
趙吉樹神情立刻嚴肅:“是。”
我不免過意不去,明明是我的存在破壞了人家的和諧、盡興。瞅空對趙吉樹笑笑。他也對我一笑,眼睛裏閃動著遮不住壓不住的聰明。小夥子不僅聰明,不僅能幹,長得也帥,身條筆直軍裝筆挺,國字臉,板寸頭,濃眉闊嘴丹鳳眼,年輕雙肩上中校軍銜星光燦爛,前程燦爛。
想不到,沒過幾天,還沒到年底呢,趙吉樹出了事。
那天我正在對薑士安采訪,仍是晚上,在薑士安的辦公室裏,這是我第一次來他的辦公室,房間相當開闊,約二十平米,房間頂頭是鋪滿了一麵牆的軍事地圖,地圖兩側紫紅色金絲絨布幔一垂到地。他帶我到地圖前——一幅台灣軍事地形圖——指著某一點告訴我說,如果打台灣,他們師的位置在這裏。“還真的要打台灣?”我問。“立足於打。”他說。“萬一不打呢?”“保持好狀態。”一個“狀態”我也就明白了。九江抗洪中我領教最深的就是這個“狀態”,應急能力、集團衝鋒能力、召之即來的服從精神,都是它的體現。
我們在他棕黑色闊大辦公桌的兩側麵對麵坐下,公務員進來給我們倒了水後,無聲無息退出。我從包裏掏本子,掏筆,掏錄音機,一一打開,擺好,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看著,默默地,帶著點笑意。自上次談話被他的一件公務打斷,從此後就斷了,我是說那種談話的情緒斷了。爾後我們又見過幾次,談話內容風格卻都同剛才差不多,這樣的見麵、對話越多,雙方的距離會越遠。
“你的工作很有意思。”他說。
我一點不想談我,也不想同他談工作,又不好硬去跟人談家庭談情感,權衡之下,做了一個折衷。“你提副軍的事兒到底怎麼樣了?”
“提不了也無所謂,咱能走到今天這步,該知足了。你想想,一個農村窮孩子——”
立刻,逝去的一切如同一幅幅色彩鮮豔的電影畫麵在腦子裏滑過:那個一手掐倆大包子狼吞虎咽的黑瘦小新兵,那個立於海島寒夜中高高電杆上的堅忍身影,那個深夜,我們走在去坑道的蜿蜒小路,一邊身側是刷刷作響的玉米地,朝另一側望去,便是那麵墨藍錦緞般的大海,海裏一輪滿月銀光燦然,美麗豪華得令人窒息。……一股甜美的感傷悄然升起,輕柔綽約如紗似霧在這間闊大的辦公室裏彌漫。我定了定神,沒時間回憶遐想了,他很忙,我也很忙,不可能無止境地在這裏耽擱下去,可我們似還有許多話沒說,我說的是那種深切的、直切入肺腑的個人化談話,而不是諸如打不打台灣、打台灣他們師的位置在哪裏。幾次想提起上次的話頭接著談下去,都被他不動聲色地繞開了。也想是不是我話說得太重刺傷了他,又覺著不像,不會。不知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裏。短暫的靜默後,我這樣開的頭。
“在島上的時候,在咱連的時候,想沒想到過你會有今天?”
“今天指什麼,當師長?”
“差不多吧,就這意思。”
“沒有。”他老老實實答道,“那個時候我心中的偶像是咱排長。”他剛說罷我們便相對大笑起來。“咱排長”姓於,那年可能也就二十多歲,可在我們眼裏,那就是成熟和權威的化身。一度我也崇拜他,須知“崇拜”這東西是有傳染性的,不過這崇拜在我那裏延續到了他老婆來隊的時候就結束了。臨時來隊家屬宿舍離我們排宿舍不遠,於排長卻始終不讓我們去看她,說:“看什麼看?沒法看,醜得要命。不過,當兵的老婆還是醜了好,一年回去不了一個月,漂亮點的,擱家裏怎麼放心?”這種話在我十六七歲的耳朵聽來簡直庸俗透頂,於是崇拜不複存在。於排長軍旅生涯的頂峰就是排長,之後轉業,再沒有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讓你失望了是吧。”看我隻笑不語,薑士安說,“在我身上怕是找不到你們理想中的那個,呃,影子。你們愛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說我可從沒說過,他沒理我,“我嘛,對自己的要求一直就是,把該我幹的事情幹好,認真地、滿懷著熱愛地去幹。對上,讓上級放心,不能一件事交給你,後麵跟著七八個工作組收拾。對下,讓下級信任,覺著跟著你幹有前途有價值,打起仗來,做不到‘零傷亡’也得是死得其所,非死不可,崇高悲壯。……當師長前我是參謀長,那時我對自己的要求是,不論主官問什麼,我腦子裏得有,得張口就答;提建議,一提,主官馬上采用才行,不能說反正我提了,你愛用不用。做什麼事都得有標準,標準就是目標,目標清楚了,你加班加點吃苦受累也會樂此不疲。我跟我的幹部們說,幹什麼吆喝什麼,當排長就想著怎麼當好你的排長,師長軍長的工作用不著你費心考慮。一句話,幹好該你幹的事,每幹成一件事,就是你一個向前邁的台階,目標再遠大,你也得給我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走。”
我頭也不抬地做著記錄。我承認他說得不錯,也是一種肺腑之言,是他的一個側麵,但仍不是完全屬於他個人、隻能屬於他個人的東西。我做記錄很大程度是一種姿態,是采訪技巧。手指頭因為冷而不聽使喚,房間太大,暖氣不是很足,筆在手裏打滑,我放下筆,往手裏哈氣。薑士安提高嗓門叫了一聲,門應聲而開,公務員進來,薑士安讓他去“拿件大衣”。公務員對師長的這個指示是這樣理解執行的:不僅拿來了大衣,兩件,還提來了電暖器。這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戰士,白裏透粉的臉蛋上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這雙眼睛在向他的師長臉上瞥了一下之後,立刻就明確了自己下步的行動:毫不猶豫把暖器提到了我坐的這一側,插電源,打開,安置好後,敬禮退出。點點滴滴,全是素質。披上了軍棉大衣,電暖氣也開始發熱,全身立刻暖和了起來,同時感到的,是一種被權力照顧嗬護著的滿足。
電話鈴響了,薑士安拿起了其中一部白色電話,我借機起身在他的屋子裏溜達。這屋裏有書櫃,文件櫃,報架子,奇怪的是,還有衣櫃。每個櫃子上都貼有打印出的標簽,井井有條。書櫃是透明的,基本是軍事、曆史、社科方麵的書,文學書也有,隻三種,《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我隨手抽出了《三國演義》,這書到目前為止我還是隻看了個開頭,知道是名著,該看,下過了幾次決心攻讀,看不下去,隻好放棄,說到底文學作品是讓人消遣的,為了它痛苦就犯不上了。現在我們家這書已成了海辰的,被他看得封皮兒都掉了,經常還要對我提問,諸如:“劉備娶了孫夫人回荊州諸葛亮給他們接風的第一道菜是什麼?”我說你總提這種犄角旮旯的問題有意思嗎?他說那你就說說赤壁大戰吧。赤壁大戰我也隻知道個朦朧大概。他就開始給我講授,興致勃勃。受此啟發,以後凡給海辰買書,就買我不喜歡而比較有名的,比如《封神演義》、《隋唐演義》,他一概看得津津有味。而對我在他這個年齡時所喜歡的《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他沒興趣,這種性別所致的差異常令我驚歎。薑士安的這本《三國演義》看的遍數比海辰隻多不少,封皮兒是沒有掉,紙頁磨薄了。他接完電話走過來問我看什麼。我把書合上把封麵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