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讚歎:“看了《三國演義》,就會知道什麼叫謀略,怎麼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無論戰略戰術戰役,堪稱軍事經典。”
“這本呢?”我指《水滸傳》。
“我喜歡這裏麵的剽悍勇猛,還有那種豪情、勇氣。”
顯然這三本文學書能擺上他的書櫃不是偶然的了,看他能對《西遊記》說出點什麼。他說:“異想天開!不拘一格!”
我笑了,索性就此在他闊大的辦公室裏走來走去,看到什麼感興趣的,就停下來看看,看不明白的,就問問,他毫無異議跟在我的身後,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有問必答,像一個寬厚、耐心、脾氣奇好的兄長。我不看他,但全身無一根神經不感覺到他的存在,令人軟弱的衝動一陣一陣襲上身來,使我想不顧一切地做點什麼,做點心裏想做的什麼,我不知道有哪一個女人能夠抵抗住這種誘惑:那種來自與你有過青春戀情、現在指揮著千軍萬馬的一個強悍男人如貓一般的馴順、依戀、溫柔所產生出的那種誘惑。有幾次我不得不站住,以專心警告自己:小心噢,虛榮心不要發作!……我在他貼有“衣櫃”標簽的櫃前站住,說實在的,打一看到它我就心存了好奇,但到底沒好意思擅自打開,衣櫃是一個太具隱私色彩的空間。我把手放在櫃門的把手上,看他。他毫不遲疑微笑點頭。我打開了櫃門,裏麵是作訓服,軍裝,解放鞋,洗漱袋,文件包,令我失望。我希望的東西是不光明的,比如鋪蓋什麼的。不過想想也傻,他一個師長,真的不想跟家屬住一塊了,哪裏不能給他提供一個地方?師部兩幢三層樓的招待所,套間單間都有。內心陰暗,麵上便越發要做得光明磊落,我“砰”地關了櫃門,大口大氣地說:“嗨!這些東西完全可以放家裏嘛,辦公室裏設衣櫃,不倫不類!”
“有緊急情況,能立刻就走,用不著再專門跑回家去拿。”
“太誇張了吧,你家離辦公室不過五分鍾。”
“到那時五分鍾也——”
我擺了擺手,我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那些話我從十六歲當兵時就開始聽了,聽了幾十年了,什麼樣的話聽幾十年也得聽木了,也得聽成了套話、大話、空話,至多是,口號而已。可我知道在這裏是不一樣的,備戰打仗在這裏鮮活具體深深滲透進了這個男人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滲透進了他情感、精神的每一個細胞。心中湧上了一股醋意,麵上不動聲色。“不錯。很不錯。”我大咧咧環視著四周,道,“你感覺呢,是不是對自己也很滿意?”
“說不上滿意,至少是,不後悔吧,幾十年啦。軍號聲,嗷嗷叫的兵,一聲令下,不說地動山搖也是一呼百應。每年七八月份外訓,千軍萬馬——應該說是千軍萬車了——裝甲車,坦克車,通信車,指揮車,工程車,牽引車,高炮地炮直升機,一齊出動,那場麵!”他陶醉般歎息一聲,使勁搖了下頭,好像要將自己從神往中叫回來,又好像在責備自己的無力描述。接著,把目光移到我的臉上,熱烈地說:“韓琳,你再來一趟,明年!親眼看看!”
“到時候再說,可能夠嗆,手裏還有好多事。”
“來代職嘛!副師長,副政委,都行,來後馬上給你配一輛車。想下部隊就下,不想下就寫你的東西,什麼都耽誤不了。”
“主要是我家裏還有孩子。”
“不就是個上學問題嗎?轉學過來嘛,很簡單,我跟政治部說一聲。”
他總是能迅速抓住你所說事情的核心並馬上提出相應的解決辦法,這是最能讓女人意誌薄弱的一種男人,讓你不由自主想聽他的,按他說的辦,跟著他走。
我掙紮著:“孩子還學著鋼琴……”
“鋼琴好辦!叫幾個兵給你拉過來就是了。”
看樣子他是真的想讓我來,但是,為了什麼?不會是就為了讓我看一看他那一齊出動的“千軍萬車”吧?我凝視著他道:“太麻煩了。真要想看那些,你說的那些,哪個部隊都一樣,可以就近,比如北京軍區。”
他愣住,停了停,悶悶應道:“……那倒也是。”
他的反應讓我心痛,心痛的時候心就會狠。我說:“我理解你的感覺,萬人之上,前呼後擁,像個國王,男人嘛,沒有不喜歡這個的——擁有自己的王國,哪怕一個小國呢。但是你想沒想過,你的這種感覺,很可能,不過是,由於封閉而造成的一種結果?”
“你的意思是說我——井底之蛙?”
“我的意思是說外麵的世界很精彩!”
他耐著性子道:“不管這個世界有多少精彩,每個人也隻能擁有其中的一部分,誰也別想什麼都占著。”這我得承認。比如我喜歡我生活狀態中的自由自在,那麼就別想奢望他生活狀態中的地位權力。同是精彩,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他接著說,“你比方一個人,有很多錢,無數的錢,又能怎麼樣?像那誰說的,也無外乎一天三頓飯,晚上一張床……”
“那可不一定。比如,他可以包一架豪華飛機,滿世界飛!”那時候還沒有蒂托花兩千萬美金遨遊太空一事。
“包一架飛機,滿世界飛,就不是單純的物質享受了,本質上是精神需要,精神上的滿足。跟我們比,不過是方式不同,渠道不同,趣味不同……”
這樣的談話讓我感到累,感到厭倦,索性閉了嘴,由著他說。沉默中我想,我該走了,再待下去也是無趣。我扔下孩子扔下手頭的事情大老遠地跑來,絕不僅是為了看部隊看千軍萬馬,看師長看士兵,為這些,不必非到這個地方。我懷著一個朦朧溫柔的願望而來,懷著對青春歲月的追憶,懷著交流的渴求。剛開始似乎還好,而後,斷了,仿佛一把正演奏到好處時突然斷了弦的琴,硬要繼續演奏下去,隻會將原先有過的美妙也破壞光了。
“怎麼不說話了,韓琳?”
“不是正聽你說呢嗎。”
“你來之後淨我說了。說說你!”
我猝不及防,淚水一下子湧上眼眶,掩飾都來不及,幹脆動作很大地狠狠擦去,說:“有什麼可說的?就那點事,在九江時都說過了!”擦幹的眼淚如海浪再次湧來,後浪推前浪一般勢不可擋,於是我索性也就直截了當,“薑士安,我這次來,是想看一個戰友,看一個朋友,沒料到,看到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師長!”
他一下子不動了,眼睛看著我但我感覺他沒在看我,而是在看他自己的內心,看他的思想——像在決定要不要做一件什麼事情。淚水一下子止住,我有些好奇,他要幹什麼?……他走到桌前的大轉椅上坐下了,彎下了腰去,伸手去拉寫字台右下方的小櫃,櫃門拉開後,又凝固了幾秒,彎腰垂首一隻手擱櫃門上一隻手撐著膝頭,好像被定格了的畫麵,再之後的動作,果斷而且流暢。他從櫃子深處取出了一本畫報,遞給了佇立一邊的我。直到翻開這本畫報前,我一點都沒有猜到這會是什麼,沒有任何預感,想象都無從想象。
——那是一本早年間的《解放軍畫報》了,畫報封麵上,是一個士兵的方隊,士兵們身著八五式前的那種軍裝,領章是兩麵旗,帽子是軟簷帽。我不太明白,抬頭看他。他不看我,眼睛緊盯著我的手和手中的畫報,屏息靜氣,帶著點敦促,帶著點豁出去了的狂熱。我翻開畫報,剛打開一頁,心即劇跳,隔著毛衣軍裝,都聽得到它發出的怦怦巨響。
這是一本用來貼剪報的畫報,第一頁畫報上的正中央,端端正正貼著一塊豆腐塊大小的報紙,隻這一塊,任四邊偌大的地方空著。報紙業已泛黃,是八十年代的報了,內容是《解放軍文藝》登在報紙上的當年當月的作品目錄及作者名字,目錄裏有我的小說,我的處女作,小說末題。第二頁的剪報也是八十年代的,很長的一篇文章,占了兩頁畫報的大半,一位評論家寫的,評論部隊女作者的創作情況,其中提到了我一句,這一句被用紅筆勾了出來。再翻下去,全是與我有關的點點滴滴,有大塊消息,更多的是零星散句,有我看到過的,也有沒看到過的,看到過的我也從未注意搜集。我一頁一頁翻著這本年代久遠的畫報,模模糊糊地聽到他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