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3 / 3)

申申警告我:“不管是誰,你今天晚上沒空!”

我接電話。電話是胖子打來的,找申申。電話那邊他發自丹田的共鳴聲滾雷一般震得我耳朵嗡嗡心往下沉。

“你在哪裏?”知道不該這樣問,忍不住。

“在家。”

“不是說十點以後才回來嗎?”

他含糊道:“啊,是啊,臨時有點兒事……”

我放下電話,慢吞吞上樓,房間裏,申申已穿好了鞋,一臉的不耐。

“找你。”我說。

“誰?”

“還能是誰?”

她臉上掠過一絲不安,接著向門外飛奔,我對著她的身後高喊:“不管是誰,你今天晚上沒空!”

她嗒嗒嗒嗒下樓頭也不回,一隻手放腦後衝我擺了擺,兩分鍾後她回來了,整個人竟是通了電似的大放光彩,一進門就去找她的包,找到了就往外走,快走到門口了才想起了我這個人,想起還應當跟這個人說一聲。

“音樂會資金落實了!”

“噢。今晚上就開?”

她總算耐心了一點:“得及早準備。他說讓我給他當主持人,那麼多事呢你想。……我走了。”

她走了。我站在原地想了想,也走了。當然不可能去冷飲店去看電影,一個人,像個傻瓜。我去了公園。

正是夏季公園一天裏人最多的時刻。

一個清清爽爽的女孩兒迎麵走來,身邊走著個幹幹淨淨的年輕人,戴副白邊眼鏡。年輕人在說話,女孩兒在聽,時而微微頷首,眼裏含笑,看樣子兩人尚在初級階段,各自正努力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他們與我擦肩而過,年輕人的談話飄來,是些富於全局性的話:中國現行政策……體製……權宜之計……小平說過……

這類話如果聽眾是我我怕會不以為然,至少在心裏;可那女孩兒聽的是如此專注津津有味,談戀愛就應當在年輕的時候,於天真混沌中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透徹是激情的天敵。

申申說胖子說我缺少女人味兒。當時申申就反駁他了:“她還缺少女人味兒?小巧玲瓏的,我覺著比我強多了。”申申的反駁不用說是為了誘著丈夫往下說,往深裏說,做妻子的哪有不喜歡聽丈夫批評別的女人的?尤其喜歡聽丈夫說別的女人不如自己。果然胖子就說了:“她比你可差遠了,她呀,太聰明,太透徹。”申申告訴我這些話時我嘴上雖硬,心還是被刺痛了,深知這樣一個缺點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多麼致命。身為女人而缺少女人味兒,等於在“女人”這個事業上被判了死刑。誠心誠意地想改,比如裝傻,裝天真,裝溫順,豈知“裝”就是那麼容易的?裝者,表演也,要麼得有天賦,要麼得經過專業訓練,北京兩所與表演有關的著名學校,每年招蜂引蝶般,能吸引來幾千名少男少女,一學四年,畢了業就是大學本科——也是學問。

這個公園叫紫竹院公園,園內有湖水,有翠竹,而不是紫竹,還有充足的新鮮空氣,門票卻隻要五分錢——現在已漲到了兩塊——等於不要錢。傍晚,夕陽的七彩在湖麵流溢,鮮豔熱烈如印象派的畫。走累了,揀一條麵向湖水的長椅坐下,半眯起眼,極力把湖想象成海。

我在海上生活了十二年。

第一次見到海時我十六歲,穿一身沒有帽徽領章的新軍裝,乘登陸艇進島。那天的海是淺灰色,海麵平靜,如一塊巨大的玻璃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同來的兵們被它的遼闊氣勢震撼得呆了。半天,才有人說出話來,說的是:啊!那一刻我也驚訝,原因卻完全相反。我感到了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親切,仿佛和它相知多年。四十分鍾的航程,我始終站在登陸艇的甲板上看它。它也看我,柔軟,明亮,閃閃爍爍。沒有人告訴我沒有人知道我將要去的那個小島是我父親的出生地。父母孩子多,工作忙,對我們難有現在家長對孩子的那種重視和交流。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我的老家是哪裏,父親母親來自何方。當兵幾月後父親才在信中告訴我說,我所當兵的島是我的老家。頃刻間所有的迷惑如潮水般退去,謎底顯現:我的生命原來與大海一脈相承。當年,父親參軍離開了它,幾十年後,我參軍回來,十六歲到二十八歲,海是我青春的見證……

“這裏有人嗎,請問?”

我從夢中醒來,抬眼一看,麵前立著個戴眼鏡、拎皮包的高個中年人,麵容清臒文雅——是好人。於是隻好說:“沒,沒人。”我不能昧著良心。中年人坐下了,稍事沉默,開始說話,兩個人坐在一起,一言不發也不自然。他選擇的談話題目是關於人性。

“人的性欲如同食欲,好比肚子餓了就要吃,非常正常……”

南方口音,做學問的人常有的口音,態度坦然平靜誠懇,一如人們談論電腦信息兩伊戰爭社會主義。我卻止不住地臉發燒,相形之下,倒顯得是我心中有鬼;好不容易抓空說了聲“再見”——不說不行,對方是如此彬彬有禮——跳起來拚命快走。不能跑,沒有跑的氣氛。邊走邊偷偷回頭看怕那人追上來,人家卻根本不追。這一點也不是通常概念中的流氓,但隻能更叫人心情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