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申,試試往電視方麵發展,我看電視劇前景廣闊;比話劇還容易,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拍,錯了可以重來。”當時《四世同堂》、《凱旋在子夜》什麼的已經出來了。
“都快三十了,還沒有出道,等到你擠進去,得多大了?還不一定擠得進去。女演員的好時候就那麼幾年,三十歲前,出來了,就出來了;出不來,就出不來了。”她已不再哭,頭微微垂著,神情疲乏,聲音消沉。
我看了看牆上的鍾,快五點了。
窗外的陽光仍然很強,很刺眼,白熾一片,照其他季節看,這還是下午呢,我通常在下午就得去吃晚飯。我們食堂的開飯時間是全年一貫製,早七點半,午十二點,晚五點,因而到了夏天,晚飯後的白晝就格外的長,長得叫人不知該拿它幹點什麼,有廚房的人們就可以不受諸如此類的限製。一吃了晚飯人就懈怠了,即使百無聊賴也不想做事,連書都不想摸。從前不是這樣。從前,在海島的時候,我的許多休息時間都是在各種書裏度過的,業務書,文學書,政治經濟哲學書,那曾使我感到無比的充實、高傲。可惜年齡越大,這種感覺便越淡,相反,有時當我因實在無所事事而隻能看書的時候,心裏感覺到的常常是難以控製的空寂和委屈。我的無場次大型話劇劇本《周末》已經交上去了,於是心裏就很輕鬆。這是從構思那天就期盼著的輕鬆。可惜與這輕鬆相伴而來的,還有惆悵,還有空虛,倒好像那作品是用來充填心房的一大塊東西,拿出去了,心就空了,唯一的辦法是趕快再找點什麼東西填上。寫新的東西?當然。沉重強似空虛。可我不甘心現在就寫,不想在這時刻寫,那不是晚飯後做的事,晚飯後的氣氛適於悠閑,比如,散步。
我喜愛散步。在海島駐軍醫院時每天晚飯後都要沿著海邊晃蕩兩個多小時,有時候同雁南、小梅一起,更多的是同自己。不想調來北京後這喜好卻被剝奪了。北京是個太循規蹈矩的城市,似乎絕不允許暮靄中的路旁或公園有一個獨自散步的女性身影。小姑娘應當有女伴兒,大姑娘要有男伴兒,青年婦女則需傍著丈夫或牽著小孩兒。這些散步的伴兒我都沒有。我快三十了,未婚,卻仍是想散步,試過幾次後方知確實不行。常常是正自得其樂地溜達著,一輛自行車會“吱”的一聲在身邊停住,車上坐著個小夥兒。“交個朋友?”他說。“不。”我說。如此幾次,心裏不能不犯嘀咕:夜色朦朧的,眉眼都看不清,一個神經不正常,總不會個個都有病。再一次我就不說“不”,而說“我是已婚婦女”。對方笑笑:“那有什麼關係?”認準了我是時下重振雄風的——嚴格說是雌風——某種女性職業大軍中的一員了。這不約而同的認定叫我感到十二分窩囊,曾一向認為自己長得很有幾分書卷氣。
從此後,我便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要散步嗎?屋裏散。在四米來長的空地上反複練習“向後轉走”。晚上,已經十二分的困了,卻硬是撐著不睡,得等合住一個單元的鄰居睡下了再睡。我神經衰弱,被吵醒一次這夜就再也別想睡著。與我合住的是一對夫婦,住朝南的大間;我住朝北的小間,與廚房隔壁。女主人通常在看完所有的電視節目後開始洗碗,深夜聽來,流水聲、碗盤碰撞聲猶在枕畔。廚房歸他們獨用,單身漢隻配吃食堂。我打三歲起上幼兒園就吃食堂,上小學住校又吃食堂,當兵後自然還是食堂,直吃到今日,深諳了食堂大師傅們把蘿卜白菜土豆統一成一個味兒的本領。
——當婚未婚的苦惱,這些還算是淺薄的。深刻的,我懶得說。
我對申申道:“要不,申申,咱們出去?先吃飯,找一家好一點的冷飲店,有奶油蛋糕的那種,痛痛快快地吃一頓,完了去——最近有什麼新電影沒有?”
有一會兒工夫申申沒動,然後雙手把頭發向後一捋,頭順勢揚起,也像是順勢把剛才的壞心情甩了開去:“走!”
“去哪呢?”
“再說!”她跳下床來,輕盈無聲,像一頭巨貓。
我換衣服換鞋,心裏頭是絲絲的喜悅。
最近一段時間申申很少到我這來了。胖子在他們劇院排《金子》,不能去外地演出,申申就天天做好了晚飯在家等他,像一個好好媳婦。今天胖子晚上有事要十點以後才能回來,申申滿腹心事耐不住寂寞,才跑來找我。夏日漫長的黃昏裏能有申申做伴是件愉快的事兒,她的生動,她的嫵媚,她的透明一向叫我喜歡。但我從不過分流露這種情感,更多的倒是把這種情感的依賴深藏起來。自尊心的需要。
樓道裏電話鈴響了,我住的是一幢老式五層樓,每個單元二層至三層之間的樓道拐角處有一部公用電話,那時私人住宅電話須按行政職務配備,手機這種東西尚聞所未聞。有人去接電話,電話是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