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純道:“朕一直對你不怎麼好,不是朕不信任你,恰恰相反,朕很賞識你,所以一直想收服你,留你在朕身邊。不過侯彝說的對,你從無名利之心,難以在官場為官。朕不會再強逼你留在京師,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空空兒連飲三杯,這才道:“不,我不會走,我要找出害死我師弟的凶手。”
李純道:“朕準你跟侯彝一道追查凶手,不過有一點,凶手不是平盧李師道所派,而是成德王承宗所派,你聽清楚了麼?”空空兒道:“為什麼?凶手明明是平盧牙兵,陛下為何要替真凶掩蓋真相?”李純重重一拍桌子,道:“大膽,你敢當麵頂撞朕!”
空空兒生平嗜酒,幾大杯酒下肚,思緒大大平複,腦子也清醒了許多,見皇帝發火,當即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李純怒氣稍平,道:“你將朕的原話轉給侯彝聽,他自會明白。”空空兒道:“陛下不忘上次兵敗成德之恨,一直想再找借口對成德用兵,對麼?若是被殺的是別人,我原可置之不理,可死的是我師弟,我們一道從藝,一起長大,比親兄弟還要親。陛下想放過真凶,嫁禍成德,恕我不能從命。除非陛下殺我關我,不然我一定會親手殺死凶手。”
李純竟沒有再發怒,隻道:“你坐下,再陪朕喝幾杯。”他卻不似空空兒那般大口大口飲酒,隻舉杯淺酌,似有無數煩惱心事。
籠罩在朦朧夜色中的大明宮,彌漫著無限的寥落與空虛。
跟皇帝對飲一番,空空兒倒也沒有喝得大醉,不過那酒後勁厲害,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家的。晨鼓聲響時醒過來,才發現早已經躺在自家床上。鏡兒正睡在旁邊,呼吸均勻。她從來不會被晨鼓驚醒,這點很讓空空兒羨慕。一直等到晨鼓停歇,他才輕輕披衣起床,到茅房解了手,出來院中,在朦朧晨光中佇立良久,想著要如何去找到那於友明。
忽聽見院前有人輕輕拍了兩下門,這麼早有人上門,隻可能是來找侯彝稟事的,忙走過去開門。卻見門前站著一名玄衣女子,正是蒼玉清。自上次在昭義她盜走浪劍後,空空兒再也沒有見過她,沒想到她會突然在夏日清晨再次神秘出現在自己麵前。他雖然從來未曾忘懷過她,但自從浪劍失竊事後,他對她隻是遠遠地愛,近近地怕。
空空兒道:“清娘……”蒼玉清道:“我……我……”忽然撲到空空兒懷中。
空空兒既不敢抱她,也不敢推開她,隻是一動不動,卻見懷中的她慢慢軟倒下去,這才恍然明白,抱住她身子一看,果見腹部受了重傷,鮮血淋漓,隻不過她穿著黑色衣服,形跡不明顯。
空空兒大吃一驚,忙抱了蒼玉清進屋,叫道:“鏡兒,鏡兒,快起來。”將她放在窗前榻上。鏡兒早已經驚醒,忽見丈夫抱了個血淋淋的女子進來,也不多問,忙去取金創藥。
空空兒問道:“是誰下的手?”蒼玉清道:“我求你……我求你件事……”空空兒道:“你說。”蒼玉清道:“你可願意為第五郡報仇?”空空兒道:“當然。”蒼玉清道:“你……你去殺了王翼。”空空兒道:“清娘如何認得王翼?”蒼玉清道:“我曾雇請他去殺京兆尹李實。我們早想殺了他,隻是身為朝廷的人,不能自己動手。”
空空兒這才知道當日蒼玉清雖從旁提醒,卻並不說破王翼才是殺死李汶的真凶,原來她就是那個雇主。怪不得李汶遇刺當日她人在青龍寺外,隻因那裏是升平坊的製高點,她要從旁觀察李實府中動靜。
鏡兒取來藥瓶,打好一盆清水,要為蒼玉清清洗傷口。蒼玉清道:“不……不必,多謝……你先出去,我有重要的話要對你夫君交代。”鏡兒遲疑地望著丈夫。空空兒知道蒼玉清性情剛烈,便點點頭,示意鏡兒退出。
蒼玉清道:“王翼……王翼受薩珊絲雇請,去平盧殺李師古,他為了逃脫,故意暴露我和郡娘……他……他才是害死郡娘的真凶。”
原來王翼是受波斯公主薩珊絲所請,去平盧刺殺前任節度使李師古。當年揚州兵亂,李師古出兵平亂後殺死數千胡商,奪取財物,薩珊絲本人也險些遇害。她早有心報仇,隻是李師古盤踞山左多年,連老皇帝德宗都甚為忌憚,不得不封他侍妾為國夫人以示恩寵。薩珊絲寄人籬下,無兵無權,又能拿李師古怎樣?之前一直隱忍不發,既準備救出論莽熱後離開中原,當然要除掉李師古這個大仇人,所以花重金雇請了大名鼎鼎的黑刺王翼。隻是李師古身邊高手環伺,王翼也等了許久才等到機會,雖然得手後成功逃脫,卻跟蒼玉清等人一樣被困在魏博莘縣,他那個時候才得知薩珊絲已死的消息,雇主已死,收不到餘下的錢,遂決意丟棄首級脫身。
蒼玉清緊緊緊緊抓住空空兒的手,道:“你一定要為清娘報仇。我……我求你……這是我死前求你的最後一件事,也是替第五郡求你。”
空空兒知道蒼玉清突然身負重傷出現在自己麵前,必有重大情由,無非是要利用他,可他不能拒絕她,他以前多次被她利用,卻也是心甘情願,思及雖偶有心痛,卻是從來沒有後悔過。此刻她命懸一線,命在旦夕,又關及第五郡,他無論如何都要實現她的心願,他知道她一定不是為了她自己,當即應允道:“好,我答應你。”
蒼玉清道:“他人在通化坊禦史中丞府,你……你現在就去,遲了就來不及了。”空空兒大驚失色,忙問道:“王翼是要去刺殺裴度裴相公麼?”蒼玉清道:“是。他被我和大郎圍攻,受了重傷,被斬下一條手臂,逃入禦史中丞府。你……你帶上我的清剛匕首,快去殺了他。我……我……”不及說完,頭一歪,就此死去。
空空兒忙扶起她,叫道:“清娘!清娘!”卻早沒有了呼吸。鏡兒聞聲進來,問道:“她……她死了麼?”
空空兒心頭一陣絞痛,道:“是。”又想起蒼玉清臨死交代之事,忙起身問道:“大哥人呢?”鏡兒道:“神策軍昨晚送郎君回來後,又將侯大哥叫走了。”空空兒不及多問,道:“我得趕緊去趟禦史中丞府。”
鏡兒看了一眼他手中匕首,猶豫著問道:“郎君要去做什麼?”空空兒道:“放心,我是去救人。”順手將匕首插入靴筒。
鏡兒指著蒼玉清屍首道:“那她……她……”空空兒本無應變之才,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鏡兒道:“既然她是郎君的朋友,不如先留她在這裏,我給她換一身幹淨衣服。”空空兒道:“好,就依你。”騎馬匆忙出來,卻見無數金吾衛士正馳向東坊門,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空空兒急忙策馬跟過去。裴度在長安通化坊有私宅,又在安興坊有賜第,因通化坊位於長安東南角,距離大明宮太原,裴度有一半時間住在安興坊中。安興坊就在永興坊東,金吾衛士已經戒嚴,空空兒出示神策軍腰牌,順利得以通過。來到裴度府前,卻見府前也站有金吾衛士,忙上前問道:“裴中丞人可還好?”衛士道:“頭上挨了一刀,人還在昏迷中。”空空兒道:“刺客人呢?”衛士道:“聽說逃走了,眼下正在搜捕。”
空空兒心道:“王翼為人堅忍,殺人從來不會失手,上次殺李實不成也隻是弄錯了人。他為清娘所阻,未能當場刺死裴相公,一定會再次下手,眼下一片混亂,正是最好的機會。看來確實如清娘所言,他是逃入了裴府。”忙出示腰牌,道,“我聽說刺客逃進了府中,我進去看看。”金吾衛士道:“是,將軍多加小心,聽說刺客武功十分了得。”
空空兒點點頭,當即進來。裴府果然混亂無比,他一個陌生人在府裏轉來轉去,撞見數名仆人、婢女,竟無人上前問他身份。他想既然王翼受了傷,必然要先設法止血,因而隻選僻靜的地方去。果然在西麵下人住處附近發現點點血跡,一路灑入一間房中。忙踢門進去,當真有一人倚靠在房內床上,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往斷臂塗抹金創藥。那人聞聲抬起頭來,表情僵硬,與空空兒以往見過的王翼麵目並不一樣,隻是一雙眼睛難以易容,做不了假。
空空兒道:“你果然在這裏。”王翼見他自靴筒中拔出匕首,問道:“你是來殺我的麼?”空空兒道:“是。我受人之托來殺你。”王翼冷笑不止,道:“想不到空空兒如今也為虎作倀了。”空空兒道:“之前我曾答應要為你做一件事,你眼下可想到了麼?”王翼道:“想到了,過來殺了我吧,我右臂已斷,武功盡廢,願意死在你刀下。”空空兒道:“好。”走過去將匕首對準王翼心口,卻見他滿眼盡是嘲諷之色,當下不再遲疑,用力推出。那匕首鋒銳異常,當即沒至刀柄。王翼哼也沒哼,便即歪倒一旁死去。
空空兒遂拔出匕首,出門時正遇到一名仆人,叫住他道:“我已經將刺客殺死在房裏,你快些去叫人來。”
那仆人聽說刺殺主人的刺客死了,大著膽子走過來一看,驚叫道:“他不是刺客,是裴相公的門客王義。”望了一眼空空兒手中的匕首,上麵猶有血慢慢滴下,嚇得一個激靈,轉身就跑,大叫道:“殺人啦!殺人啦!”
空空兒腦袋轟然一聲,這才恍然明白又上了蒼玉清的大當,卻不知道她為什麼臨死還要誑騙自己來這裏殺王翼,急忙衝出裴府,趕回家中,卻見院門大開,心中一沉,進來一看——院中一片淩亂,似有多人進來過;鏡兒仰天倒在一棵芭蕉樹下,頸間一道大口子,早已經遭人割喉而死,眼睛兀自睜得老大,仿佛無法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情。空空兒悲憤異常,衝進房中,蒼玉清屍首已經不見了,隻在榻上留下一大灘血跡。
空空兒連聲叫道:“是誰做的?是誰?”他心中明白是有人尾隨蒼玉清來到這裏,等他離開後進來殺了鏡兒,再搶走蒼玉清的屍首。而他自己恰恰是因為要替蒼玉清完成最後一個心願,離開家門,結果愚蠢地害死了自己的愛妾。
出來怔怔望著鏡兒的屍首,回想起這幾年來的她溫柔體貼、細心照顧,眼淚如山河般奔瀉而出,癱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昏天黑地,隻隱隱覺得有無數人進來院子,有人將他拉起來,搜他身上,取走腰牌匕首,給他戴上手銬腳鐐,拖出來裝入囚車。空空兒也不知道反抗,任憑人擺布。
坑坑窪窪走了不少路,他被人拉出囚車,架到一間大堂跪下。有人在堂上大聲喝問,問他為什麼要行刺重臣,他也木然不應。有人打來一桶井水,兜頭淋下,空空兒打個冷戰,神智稍複,這才發現身處一間陌生廳堂中,兩邊站滿差役,無數火炬點燃四周,亮如白晝。原來天早已黑了,他竟不知道如何過了一整天。
一名紅衣官員走下堂來,站到他麵前,甚守扶起他來,問道:“空郎還認得我麼?”空空兒道:“認得,你是靈池縣尉段文昌。”段文昌道:“是,不過我早做了京官,現在官任監察禦史,這裏是禦史台。空郎,我雖不相信你會刺殺禦史中丞,可你身上找到的匕首跟裴相公傷口吻合,又有人親眼看見你殺了裴府門客王義,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麼?”
空空兒知道自己陷入了極大的麻煩中,想道:“既然清娘要嫁禍給我,臨死都不肯放過我,那我就如她所願好了。反正師弟、鏡兒都死了,生無可戀,我隻求一死。”
段文昌命人搬過一張椅子,扶空空兒坐下,肅色道:“我知道空郎傷痛師弟、愛妾連日慘死,不願意辯解。可空郎知道麼,我嶽父宰相武元衡武相公今日清晨也在靖安坊東門遇刺身亡……”
空空兒驚道:“武相公遇刺身亡了?我……我昨晚明明還在皇宮見過他。”段文昌道:“是,今早天色末明亮,我嶽父早早起身趕去上朝,因夜漏末盡,坊間路上隻有極少朝騎及行人。我嶽父剛從居住的靖安坊東門出來,即遭遇弓弩伏擊,隨從四散,賊人不但上前殺了我嶽父,還砍走他的首級。巡邏的街卒發現我嶽父被害,立即高聲相互傳呼‘賊人殺害宰相’,頓時聲傳十餘裏外。已經到達大明宮的官員聽到傳呼,大驚失色,隻是不知道死者是哪位宰相。片刻後,我嶽父的馬跟往常一樣,自行跑到大明宮建福門,反複在宮門口徘徊,眾官才知被害者是我嶽父……”
他講得甚是平靜,然而旁人聽起來卻是驚心動魄,舉袖擦了一下眼淚,又續道:“內子聽到消息昏死數次,我卻不顧重喪在身,主動請命來調查裴中丞一案,你義兄奉命調查我嶽父一案。空郎,眼下國難當頭,隻有真相才是祭奠親人最好的祭品。”
正說著,卻見侯彝帶人進來,他雖是隻是洛陽縣令,官秩品級卻遠在段文昌的監察禦史之上。段文昌忙迎上前去,歉然道:“明府,我正在問案,嫌犯空空兒是你義弟,按律你該回避。”侯彝道:“我義弟連遭喪親之痛,我怕他難以承受,隻想來看看他。段禦史盡管訊問拷打,侯彝絕不插手。”
段文昌聽他這麼說,不好再下逐客令,便問道:“我嶽父一案可有進展?”侯彝道:“我正要告訴禦史,根據一個躲在水溝中逃得性命的隨從的說法,似乎有兩撥人同時行刺,先是兩個蒙麵人衝出來用弩箭射傷武相公肩部,隨後用木棒擊打趕散隨從。正混亂時,忽有另外一夥大約近二十人衝過來,均手持利刃,見人就砍,那兩人又跟後來那夥人打了起來。那兩人武功甚高,殺死好幾名賊人,不過他們隻有匕首,兵器上處在下風,又寡不敵眾,一人被弩箭射倒,另一人受傷逃走。後來的那夥人遂從容殺了武相公,取下首級而去。”
段文昌道:“明府可有核對過現場屍首的身份?”侯彝點點頭,道:“一共有十具屍首,除了武相公外,有三名是武相公隨從。”
段文昌見他辦事果斷迅捷,十分佩服,低聲道:“當日我嶽父用酷刑對付明府,難得明府並不記恨。”侯彝道:“這是武相公分內之事,侯彝不敢有怨。段禦史,剩下的六具屍首,五人不明來曆,另一人卻是萬年縣吏萬遇,人稱萬年吏。”
段文昌道:“莫非是萬年吏湊巧經過,看到賊人行凶,所以上前阻截?”侯彝道:“這不大可能,他一人黑色勁衣,麵上還蒙著黑巾,可不是湊巧經過的樣子。”
一旁空空兒聽見,頓時明白萬年吏也是遊俠成員,難怪會在青龍寺見過他,魏博進奏院的兩名毆打過萬老公的衛士也是被他割喉而死,所以蒼玉清才說“不是我,可也差不多”。忙站起身來,道:“我知道萬年吏逃走的同伴藏在哪裏。”
侯彝大奇,問道:“空弟怎麼會知道?”空空兒道:“這兩人跟早上行刺裴中丞的兩名刺客是一夥人。”
段文昌更是驚奇,問道:“裴中丞兩名隨從當場被殺,另一名門客王義被你追入府中殺死,裴中丞至今昏迷未醒,再無其他目擊證人,你如何知道有兩名刺客?”空空兒道:“是其中一名刺客蒼玉清親口告訴我的,她的同伴是劉大郎。如果我沒有猜錯,萬年吏的同伴一定是唐斯立。”
侯彝早在唐斯立任榷酒處胥吏時便已經見過他,忙命人去郎官清酒肆搜捕唐斯立和劉大郎,又肅色道:“段禦史,此事非同小可,麻煩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再命空空兒詳細說出經過。”
段文昌便找了間靜室,命人退出,隻留下侯彝、空空兒二人,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空空兒便詳細講了一遍今日一早的際遇,道:“我猜清娘和劉大郎也不知道王翼已經當了裴相公的門客,所以不但未能得手,她自己也受了重傷。她曾雇請王翼刺殺京兆尹李實,王翼認得她的樣子,她擔心由此牽連出同伴來,所以臨死前強撐一口氣趕來我家,利用我對她……又謊稱王翼才是刺客,而且已經逃入禦史中丞府,促使我立即趕去殺了王翼。她……她明明是朝廷的人,為什麼要行刺朝廷重臣?”
侯彝道:“蒼玉清不是真去行刺,隻是想借行刺挑起什麼事端。不過江湖黑刺王翼投在裴相公門下,確實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她怕牽扯出背後主使,不得不殺王翼滅口,可她同伴傷的傷、亡的亡,再無人手可用,隻能利用空弟對她的感情,巧妙除去了心腹大患。”
段文昌奇道:“原來空郎跟女刺客……”忽見侯彝朝自己連使眼色,忙及時頓住話頭,道,“明府推斷得有理。想來萬年吏和他同伴也是一樣的目的,假意行刺我嶽父,隻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反倒被人弄假成真。明府,你看這件事會不會跟淮西戰事有關?”侯彝道:“淮西戰事正處在進退不得的膠著狀態,群臣洶洶反對,隻有武相公和裴相公讚成繼續用兵,今日他二人同時遇刺,怕是刻意針對他二人主戰的態度。”
空空兒道:“皇帝不是一心要平定藩鎮麼?他正希望武相公和裴相公這樣的臣子越多越好,為何要派人行刺?”段文昌大驚失色,道:“空郎切不可胡說,聖上怎會派刺客行刺重臣?”
侯彝刻意壓低聲音,道:“萬年吏他們絕不會是聖上所派,朝廷雖然天子殿堂,可一樣有許多勢力角逐,你看聖上明明不喜歡郭貴妃,即位後立紀美人所生長子為李寧為太子,幾年前太子莫名身死,聖上想立次子澧王李寬,卻還是被迫立郭貴妃之子李宥為太子。萬年吏這些人應該跟軍中將領一樣,隻聽命於印信。”
空空兒聽了深覺有理,可也頗為失望,他本來一直遊俠又敬又畏,尤其是第五郡之死對他震撼極大,原來這些人所做的事也不全是為國為民,不過是權貴手中的工具。
侯彝自懷中掏出一塊蒼玉,道:“這是在武相公身上撿到的,空弟應該認得這塊玉。”空空兒道:“是,這是蒼玉清身上那塊李輔國故玉。”段文昌“呀”了一聲,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斷頭玉麼?”侯彝道:“這是凶手有意留下的信號。”
空空兒道:“既然大哥說萬年吏無意殺武相公,不過是裝出樣子嚇唬他,這塊玉一定是平盧牙兵留下的,後來來的那群人就是平盧牙兵。”段文昌問道:“空郎如何知道?”
空空兒便說了他為魏博邊將時,蒼玉清等人曾去行刺平盧節度使李師古,結果失手,想來那時她已經遺失了蒼玉。那晚他在昭義小客棧抱她上床,與她肌膚相親,並未發現蒼玉。
侯彝恍然大悟道:“難怪平盧節度使李師道不惜與朝廷撕破臉皮,派人到兩京行凶,又燒毀轉運院積存物資,原來既是為了援救淮西,也是為了給長兄報仇,他早從這塊蒼玉上猜到刺客是朝廷所派。”轉頭對空空兒道:“空弟,這些人應該跟害死精精兒的是一夥人,他們原來預備六月初六行刺,因為精精兒一事暴露了行蹤,倉促提前到今日。隻是聖上昨晚召見,命我不可再追查平盧,一定要以成德行凶結案。”段文昌道:“可現在平盧連宰相都敢殺,聖上為了找借口對付成德,就不惜放過真凶麼?”
侯彝默然不語,成德是憲宗皇帝即位以來遭受的最大失敗,深以為恥,早發誓報仇雪恨,別說放過凶手,怕是連與平盧聯兵的事都能做出來。不過還有一點他想不明白,蒼玉清這夥遊俠與平盧牙兵各有所圖,卻為何都選在六月初三同一天動手?是巧合還是有人事先有意安排?那新被他杖死的鑒虛到底是腳踏朝廷、平盧兩隻船,還是受命朝廷有意與平盧交往?如此看來,他命人將其當堂杖斃倒有些莽撞了,實在該審問清楚的。
正自沉吟,忽有金吾衛士在門外稟道:“侯明府,劉大郎和唐斯立均不在酒肆中,坊正說他們昨日一早出坊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侯彝道:“知道了。”衛士問道:“要不要發出通緝告示?”侯彝道:“不必了。”
空空兒恨恨道:“肯定是這二人到我家殺死鏡兒,搶走了蒼玉清的屍首,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殺死一個無辜的女人?”侯彝歎道:“正是為了死無對證。鏡兒一死,再無人替你作證你昨晚人在哪裏,正好可以將一切推到你身上。空弟,我和段禦史都相信你的話,然而刺客死的死、走的走,一切都隻有你自己講述,你身上搜出的匕首是殺人凶器,你又親手殺了裴相公門客王義,你怕是麻煩大了。”
空空兒沉默許久,忽然上前朝段文昌跪下,道:“求段禦史暫且放我出去,我知道劉大郎、唐斯立朝中有人庇護,我殺不了他們,可我一定要為我師弟報仇。段禦史,你嶽父也是被平盧牙兵所殺,聖上一定會下旨不準你追查。求你放了我,我除掉凶手後自會回來領罪,絕不逃走。”
段文昌忙扶起他,道:“空郎不必如此。”一時沉吟不語,望向侯彝。侯彝卻堅決搖了搖頭。段文昌遂道:“抱歉了。”命人帶空空兒到禦史台獄監禁。
空空兒右肘輕撞,一個側身,當即甩開左右兩名差役,往門口奔去。侯彝早有防備,搶先攔在門口,厲聲喝道:“你還嫌麻煩不夠多!這裏是皇城,你能逃掉麼?”招手叫進金吾衛士,命他們與差役一道押空空兒去大獄。
空空兒掙紮著回頭問道:“大哥,你知道他們就藏在平盧進奏院中,對不對?”侯彝卻是不答,揮手命人速將他押走。
段文昌道:“不如今晚我暗中安排人放空空兒出來,後果自有我一人承擔。”侯彝道:“萬萬不可。段禦史,我知道你想為武相公報仇,但此事不可妄行。聖上下令嫁禍成德,確有道理。況且放空空兒出去報私仇,隻會陷他於死地。他連喪至親至愛,遭受重創,行事難以預料,還是先關著他,這對他好。”
忽有衛士進來稟道:“東都進奏院有急件送來。”侯彝拆開匆匆一看,道:“是圓淨逃去了洛陽,正在嵩山舉兵,留守召我速速回去。”
段文昌卻不願意他就此離開,以失去一個強有力的幫手,道:“明府是洛陽令,又不是帶兵將領,呂留守召你回去做什麼?聖上命你調查武相公遇刺案,可不能就此甩手。”侯彝道:“之前我曾建議呂留守以重金收買山中棚戶來對付平盧遊騎,現下山棚首領指名要我去交涉,說他妻子阿寶是我舊識,所以我得立即趕回去。”又道:“段禦史,你切不可私放空弟出來,一定要將他關好了。聖上一直關注他,自會對他有所處置。”段文昌道:“是。”上前握住侯彝的手,甚是留戀,一直送到皇城前,才依依惜別。
這一日,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三,京師發生了宰相武元衡遇刺事件,這也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宰相當街被割走人頭。全城官民驚懼不安,傳說憲宗皇帝在延英殿中呆坐了一天,隻默默流淚。當晚,停放在萬年縣的萬年吏屍首神秘消失。關於無頭屍體和化骨藥水的傳說越來越多,恐怖的氣氛悄然籠罩了長安。
當時民間早有童謠傳唱道:“打麥,麥打。三三三,舞了也。”有人稱此謠正是應驗宰相遇刺一事——“打麥”為打麥時節,“麥打”謂暗中突擊,“三三三”是六月三日,“舞了也”即指武元衡之死。
六月初三正午,太子左讚善大夫白居易上書皇帝,請求立即追捕凶手及幕後主使,成為挺身而出的第一名大臣。白居易剛服完母喪返京為官,借住在昭國坊一個朋友家中。昭國坊就在靖安坊東南麵,武元衡遇刺時,白居易正在上朝路上,聽到街卒呼叫後騎馬趕到現場,親眼看到武元衡“迸血髓,磔發肉”的慘狀。然而他此刻隻是東宮閑官,卻搶在諫官之前議論朝政,是大大的僭越行為,況且之前因為一再反對憲宗對成德用兵,早為皇帝不喜,當即被勒令閉門思過。白居易之前的種種不妥當行為也迅疾被有心人挖了出來:他傾心愛慕初戀湘靈,為母親所阻,有情人難成眷屬。為了表示抗議,他多年來不娶妻子,直到三十七歲時才在母親以死威逼下才不得不娶好友楊汝士妹為妻。但還是未能忘懷湘靈,傳說其《長恨歌》中“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一句正是為舊愛所唱。成親以後,白居易與母親關係並不融洽,白母很快神經失常,三年前某日看花時掉入井中淹死,而此後白居易還寫了不少賞花的詩。這筆舊賬被翻出來後,憲宗當即以“有傷孝道”貶白居易為江州司馬,限令即日出京。
六月初四,憲宗上朝登殿,朝堂寥寥幾人,等了許久,朝班中的官員仍然不能到齊,這才知道百官不到天大亮不敢走出家門。憲宗不得不頒布詔令,宰相等重臣外出時,加派金吾騎士護衛,又從內庫撥發弓弩、陌刀裝備金吾衛士,全副武裝。
六月初七,有人分別在京兆府萬年、長安兩縣及左金吾衛留下紙條,揚言道:“毋急捕我,我先殺你。”一時間,沒有人再敢去追捕賊人。兵部侍郎許孟容麵見皇帝時痛哭道:“自古未有宰相橫屍路隅盜賊如此囂張跋扈折,此朝廷之辱。”
六月初八,憲宗頒布詔書,即為著名的《捕殺武元衡盜詔》:“朕以不備,君臨萬邦,不敢自逸,每懷兢惕。而凶狡竊發,殲我股肱,是用當寧廢朝,通宵忘寐。永懷良輔,何痛如之?宜極搜擒,以攄憤毒。天下之惡,天下共誅,念茲臣庶,固同憤歎。宜令京城及諸道所在同捕逐,有能獲賊者,賜錢一萬貫,仍與五品官,有官超授。如本雖同謀,或曾停止,但能糾告,當舍其罪。仍同此科,敢有藏匿,全家誅戮。布告遠近,使明知之。”命朝廷內外四處搜查賊人,獲賊者賞錢萬緡,官五品,敢庇匿者,舉族誅之。於是京城進行大搜捕,公卿權貴家也不能幸免。
六月初十,神策軍將軍王士則上書告發是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派遣成德軍進奏院衛士張晏、嚴清等人殺害武元衡,張晏等八人立即被逮捕,由京兆尹裴武和監察禦史陳中師審訊,八人均在嚴刑下服罪。
六月十二日,宰相張弘靖上書,表示懷疑張晏等人並不是真凶,請皇帝另選派官吏調查。憲宗不肯聽從。
六月二十日,宰相韋貫之以朝廷對淮西用兵軍費浩大,請求罷兵,再免去裴度官職,以安撫淄青李師道、成德王承宗。
六月二十五日,韋貫之罷相,禦史中丞裴度升任宰相,全麵主持淮西兵事。
六月二十八日,張晏等十四人被斬首於西市。當晚,平盧進奏院發生滅門血案,三百餘名平盧官員、衛士均在中迷藥後被殺。有街卒親眼看見魏博進奏官聶隱娘帶著十數名衛士自平盧進奏院中出來,渾身是血。朝廷無人過問。
八月初二,圓淨及部將數千人在嵩山被洛陽令侯彝指揮當地山棚圍殲,圓淨被擒送洛陽斬首示眾。平盧東都進奏官訾嘉珍供認是平盧主持刺殺宰相武元衡,被檻送京師,憲宗置之不問。
空空兒被放出大獄時已是中秋以後,他親人的後事早已由監察禦史段文昌代為料理妥當。回到家中,總有種空蕩蕩的蒼涼,感覺有什麼東西被永久地帶走了。
這一日,宰相裴度忽然派人來請空空兒到府中飲酒。裴度早在六月蘇醒後就已經力證空空兒並非刺客,刺客是一對男女,男子當場為王義所殺,女子負傷,逃走前灑了一些藥粉到那男子傷口上,裴度親眼看見那屍體滋滋作響冒煙,直到化成一泡血水,眾人這才知道原來化骨藥粉並非傳說,而是確有其事。
空空兒進來花廳,裴度正在親手煮酒,將銅杯斟滿酒,放入酒爐上燒沸,再從一旁碟中取一條小魚,扔進沸酒中。
空空兒一旁看見,甚覺新奇。裴度道:“來,空郎來嚐嚐我自做的魚兒酒。”空空兒道:“這是真的小魚麼?”裴度道:“當然不是,這是龍腦,凝結後刻成的小魚形狀。”
空空兒遂拈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味道醇美,回味無窮,讚道:“好酒。”裴度道:“空郎若是喜歡,不妨多飲幾杯。”
空空兒問道:“相公當日真的見到那男刺客被藥粉化去麼?”他雖被關在獄中,段文昌卻時常來看他,講述時事見聞給他聽。
裴度道:“是我親眼所見。”
空空兒一時無語,看來蒼玉清、萬年吏的屍首並非被人搶走,而是跟劉大郎一樣被遊俠同伴用藥粉化掉了。幾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從塵世消失,不留下一點痕跡,真相也隨之消失,再沒有知道是誰指使他們,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他們的死自然是有價值的,至少遊俠會這樣認為。可鏡兒的死、精精兒的死又是為什麼?皇帝打仗用兵,藩鎮堅持割據,兵禍連接,為什麼要普通老百姓來承擔禍端?
他心中終究不能對自己受蒙騙錯手殺死王翼釋懷,道:“相公是如何識得王翼的?”
裴度道:“當日我奉旨宣諭魏博,回京時在邊境遇到他,渾身膿瘡,倒在路邊奄奄一息。我遂命人救起他,帶回京師,為他治病,後來痊愈後他自稱無地可去,希望留在下來。我見他為人老實,就收他做了門客。空郎,若不是你,我當真不知道王義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兀鷹王翼。當日我遇刺遭襲時,王翼一露武功,已經極令我驚詫,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不過我雖不能肯定他是否已改過自新,但確實沒有發現他做過什麼壞事。”
空空兒道:“實在抱歉,我……”裴度擺手道:“這件事不是空郎的錯,當時一片混亂,空郎情急之下也是為了保護我。”空空兒道:“當時王翼明明有機會說出真相,可他隻叫我殺了他,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裴度道道:“大約他不願意旁人知道他就是王翼,見已經暴露身份,幹脆一心求死。”歎息一回,又問道:“空郎可有什麼打算?”空空兒道:“我也不知道。”
回來家中,呆坐許久,忽然牽馬攜劍出門,就此離開長安,從此浪跡天涯,隻以飲酒為樂。
這一日,空空兒在江州江邊漫遊時意外遇到江州司馬白居易,二人並不認識,隻相互覺得麵熟,白居易派隨從上前一問,才知道多年前在郎官清酒肆中見過。空空兒知道白居易因武元衡一案貶官,很是同情。白居易也聽過空空兒大名,當即在舟上排宴治酒,敘說一些京師舊事。忽聽到岸上傳來琵琶聲,令人驚絕。白居易奇道:“江州竟有這等琵琶聖手。”忙派人上岸,循聲尋去,帶來樂手一看,竟是當日名動京師的艾雪瑩。
艾雪瑩早嫁給商人為妻,認出白居易和空空兒,故人重逢,頗為喜悅。白居易請她奏曲助酒,遂欣然取出琵琶,撫摸撥弄起來。多年不見,她的指法愈發精道嫻熟,擒控收放自如,又因為多年的艱辛漂泊,多了一番沉雄蒼鬱、豐滿渾厚的韻致。此番機遇,即白居易名詩《琵琶行》的來曆,其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歎引發過無數偃蹇失意者的共鳴,成為千古絕唱。
空空兒卻驚訝地發現艾雪瑩懷中所抱正是那麵紫檀琵琶,也就是他所猜想的玉龍子的藏處。那一刹那,他想起了羅令則臨終遺言,又想起普寧公主轉達的他未婚妻鄭瓊羅的話:“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他恍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詩中正暗含著玉龍子的藏身之處。隻是有一點實在難以理解,為什麼人在深宮、與外界隔絕的鄭瓊羅會知道玉龍子的下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