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兒大驚,忙上前扶起那人,問道:“出了什麼事?你是誰?”那人神智不失,隻哼哼唧唧地說不出話來。空空兒回頭叫道:“鏡兒,點個燈籠出來。”忽又想到不能讓她見到這等血淋淋的場麵,忙先放下那人,回來院中。鏡兒聞聲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空空兒道:“有個男子受了傷,被人扔在咱們家門口,你千萬別出來。”鏡兒道:“是。”
空空兒提了燈籠出來,往那人臉上一照,登時愣住,問道:“你……你不是王昭麼?”
這王昭正是十餘年前空空兒初到長安時所破獲的郎官清酒肆無頭命案的凶手,後來被赦免後到平盧當了牙兵,空空兒在莘縣為將時曾在邊關遇見過。
王昭哼了一聲,卻是不答。正巧巡邏的街卒發現有異,趕過來查看究竟。空空兒道:“你們來得正好,這就跟我一起送這人去金吾衛。”街卒知道他在神策軍中掛名,不敢怠慢,忙去找了扇門板,將王昭放上去。
空空兒回身叫道:“鏡兒,我去趟金吾衛,怕是晚上不能回來了。你吃飯了先睡吧。”鏡兒隔牆應道:“是。”
侯彝正在金吾廳中聽取屬下稟報,忽聽說空空兒送了一個斷手斷腳的血人到堂下,極是驚異,趕出來問道:“空弟,這人是誰?”他曾派人逮捕過王昭,卻未見過本人,因而並不認識。
空空兒道:“他就是跟隨圓淨來京師的平盧兵王昭。”侯彝大喜,問道:“空弟是如何捕到他的?”空空兒道:“不是我。”大致說了經過。
侯彝道:“這可奇了,是誰知道我們暗中在查平盧?又為何要將他扔在空弟家門前?”空空兒道:“這件事我倒是知道究竟,不過日後再找機會告訴大哥。”
他已經猜到定然是王昭這次回來京師後自以為有平盧撐腰,要再去郎官清酒肆搗亂報仇,可他不知道原店主劉太白之子劉大郎並不是普通人,劉大郎、唐斯立等人出手捕到了他,砍去一手一腳,之所以運來空空兒門前,是因為隻有空空兒知道王昭當了平盧牙兵。
侯彝不再多問,命人抬王昭進堂審訊,逼問圓淨等人藏身之處。審了一夜,手段用盡,王昭無論如何都不肯開口。侯彝料想這人斷去手腳,已成廢人,生無可戀,無論威逼利誘都不會奏效,隻得命人將他跟楊進一道秘密囚禁在金吾衛中,等捕到圓淨一並處決。
折騰一天一夜,侯彝頗為疲倦。空空兒道:“不如大哥先去家裏稍作歇息。”侯彝正有事要私下問他,道:“好。”也不帶隨從,兄弟二人直朝空空兒住處行來。
侯彝問道:“空弟知道捕到王昭的人是誰麼?或許我們可以從他如何捕到王昭入手,追蹤到圓淨下落。”空空兒歎道:“這怕是不可能了。”當即詳述了全部經過情形,包括所知道的所有遊俠的事情。又道,“我一直不告訴大哥這些,是怕大哥惹上麻煩。”
侯彝沉吟許久,才道:“這確實是朝廷的大機密,知情者怕是難以有好下場。難怪聖上非要將空弟留在京師,你知道的確實太多了。”又道:“其實我早已猜到蒼玉清和第五郡是朝廷的人,當日我在魏州時見你有意出手刺殺前任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知道難以阻止,可又幫不上忙,隻得匆匆離開魏州,原是想通過內子找到蒼玉清,請她來設法助你一臂之力,這本是有利朝廷的事,想來她一定會欣然參與。哪知道內子也不知蒼玉清下落,甚至也不知道第五郡已死多年。”
空空兒道:“我一直不敢將這些事情告訴大哥,就是大哥知道後以為大嫂也是遊俠的人。”侯彝道:“嗯,她確實對一切毫不知情。空弟,你處境堪憂,除非你也加入遊俠,為朝廷效力,不然終有一天會被聖上找借口處死。”空空兒道:“嗯,我心裏早有準備。大哥,你切不可露出半點知情的樣子。”侯彝道:“這是當然,不然也會害了你。隻是想不到第五郡如此年輕美麗,又是名門之後,居然能舍棄一切榮華富貴,出生入死,隻為幫助朝廷削平藩鎮,唉,空弟,你我身為男子漢,比起她和那位玉娘來,也該汗顏了。”
回到家中,二人吃了些飯,各自睡下。到正午東市開市鼓聲響時,忽有神策軍兵士來送還空空兒昨日丟失的馬。空空兒聽到鏡兒站在門口跟那兵士說話,急忙披衣起床出來,問道:“小哥兒如何尋到我的馬?”
那兵士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是升平坊的街卒昨晚發現有一匹馬在坊區遊蕩,看到馬身上的烙印編號,知道是神策軍的馬,所以今日一大早送來了神策軍中。有人認出這馬是中尉送給郎君的,所以特命小的給郎君送回來。”
鏡兒掏出一吊錢,塞給那兵士道:“兵大哥辛苦,有勞。”兵士笑道:“多謝娘子,多謝空郎。”歡天喜地地去了。
空空兒大感不解,道:“我的馬怎麼會自己從平康坊跑去了升平坊?”忽聽侯彝在背後道:“馬是不會自己跑那麼遠的,頂多也就是自己跑回家,是有人騎著你的馬去了升平坊,情急之下沒有拴馬便趕去辦事,所以馬才會自己在升平坊中遊蕩。咦,升平坊不正是青龍寺所在麼?”
空空兒“哎喲”一聲,道:“是精精兒吧?莫非他正在青龍寺出家?”侯彝莫名其妙,道:“什麼?精精兒又回來京師了麼?”空空兒不及多說,道:“鏡兒,你將詳細情形告訴侯大哥,我先趕去青龍寺看看。”
忙騎馬朝升平坊青龍寺而來。到山門前,正遇到住持鑒虛匆匆出來。鑒虛一見他就頓住腳步,問道:“空郎大駕光臨,有何貴幹?”空空兒道:“我來找個人。”鑒虛道:“是誰?”空空兒道:“我師……”忽想到精精兒重新潛入京師,一定不會用真名,既已出家,更是要以法號相稱,便改口道:“我同鄉無可。”鑒虛道:“嗯,他人在裏麵。”
空空兒徑直到禪房尋到正在打坐的無可。十年不見,無可竟沒有太大變化,想來是清心寡欲、潛心修行的緣故。無可乍然見到空空兒,既意外,又驚喜。空空兒不及寒暄,道:“我來貴寺找我師弟,請禪師幫個忙。”大致描述了精精兒的年紀和外貌。
無可道:“有一位同修相貌倒是與空郎描述的很像,他一年前來青龍寺出家,法號無根,是貧僧親手為他剃度。不過寺裏的僧人都不大喜歡他,他不打坐修行,成天隻跟在住持身後拍馬屁。他……會是空郎的師弟麼?”空空兒道:“無根本名是叫什麼?”無可道:“金縷。”
空空兒心道:“師弟不是常說杜秋娘做過一首《金縷衣》送給他麼?定然就是他了。”忙問道:“我想見見這位無根師傅。”
無可便帶著空空兒來到後院無根房外,道:“他如果不是跟在住持身後,就一定在自己房裏。”空空兒道:“這裏甚是荒蕪,隻有無根一人住麼?”無可點點頭,道:“這裏原先是柴房,無根睡覺呼嚕打得山響,吵擾了同房僧人,他幹脆賭氣自己一人搬來這裏。”上前敲了兩下門,叫道:“無根,有客!”卻是無人應聲。
空空兒生怕師弟又要從眼前溜走,急忙推門而入,卻見桌倒椅翻,滿地狼籍,已是空無一人。無可愕然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空空兒一眼看見地上有血跡,心中一緊,問道:“昨夜寺裏可有什麼動靜?”無可道:“有倒是有,不過是有竊賊進寺偷了住持財物,住持發怒,搜捕了一遍,也沒有結果。”
空空兒心道:“莫非是師弟又犯了老毛病,他到青龍寺出家就是為了竊取鑒虛貪贓枉法得來的那些財寶,結果昨晚下手時被鑒虛發現,追來房中?適才見到鑒虛人好好的,這地上的血一定是精精兒的,他人分明受了傷,不知道逃去了哪裏。”問道:“住持可有說誰是竊賊?”無可道:“沒有。住持嚴令我們不準出自己的房門,他親自搜索,但最後還是讓竊賊逃了。”
這可就奇了,既然有血跡,房內又一片淩亂,有劇烈打鬥的痕跡,說明精精兒行蹤已經敗露,鑒虛早該猜到他入寺為僧是為了竊取財物,為何公開告誡眾僧人無根就是竊賊,再去報官搜捕?莫非鑒虛已經捕獲精精兒,要處以私刑報複?
空空兒急忙辭別無可出來,卻早已尋不到鑒虛蹤影。他既已知道了鑒虛“僧敲月下門”的典故,知道僅憑自己絕難對付此人,隻得來到萬年縣廨報官,說在青龍寺一間僧房中發現血跡,僧人無根失蹤。萬年縣尉韓晤一聽是青龍寺出事,說不定有機會巴結上住持鑒虛,極為重視,親自帶著大隊人馬,令空空兒帶路,趕來青龍寺。
鑒虛人剛好回來,隻說昨夜有黑衣蒙麵客闖入寺中,盜取財物時被他發現,他當即上前攔截,結果那人武藝了得,從容逃走,至於無根失蹤、房中有血跡之事,他根本毫不知情。
空空兒道:“既是寺裏有財物失竊,住持為何不報官?”萬年縣尉韓晤也是貪汙撈錢的好手,心道:“你真是糊塗,他是靠‘僧敲月下門’得來的不義之財,丟了就丟了,還要報官,那不是自暴其醜麼?”果聽見鑒虛道:“丟了就丟了,不過是身外之物,何須驚動官府?”
韓晤便領人去無根房中查看,又往寺中仔細尋了一遍,確實找不到無根人影,也不見屍首,這才道:“看來人確是失蹤了。無根為何要一人住在後院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鑒虛道:“這可是無根自己要求的。韓少府,貧僧素來喜愛這名弟子,這就請你廣派人手,搜尋其下落。”韓晤道:“是。”
空空兒見鑒虛平靜中略現焦慮之色,不似作偽,心道:“看來師弟並沒有落入鑒虛手中。如果住持確實不知情,應該是有人故意扮成竊賊引開眾人視線,另有殺手趁亂趕來師弟房中殺他,會是誰呢?師弟是生還是死?”
越想越是著急,忽想到若精精兒當真受傷,他在京師無處可藏,定然會去自己家裏求助。忙舍了眾人,離開青龍寺往家中趕來。推門一開,家中一切如故,鏡兒也隻說他走後不久就有人來接走了侯彝,再無旁人來過。
空空兒愈發肯定精精兒已遭遇不測,可未能發現屍首,隻能當作失蹤處理。他心急如焚,也不敢告訴侯彝知道,以免兄長分心,隻自己每日騎馬往城中尋找,可長安城這麼大,即使有萬年縣尉韓晤幫忙搜索,也是大海撈針。
轉眼已是六月,這日侯彝臨出門前特意對空空兒交代道:“空弟別再盲目去找精精兒,我已經派人通知長安、萬年各坊裏坊正,一旦有消息,會有人來通知我。”空空兒料來是鏡兒暗中告知了侯彝,隻得應道:“是。”
忽聞見門前車馬轔轔,鏡兒忙去開門,問道:“是來接四郎的麼?”
卻見一名豔裝女子正扶著一名男子下來馬車,那男子一身華麗衣裳,卻是光頭,分明是個僧人。鏡兒大是愕然,忙回頭叫道:“郎君,他……精郎……”
話音未落,隻聽見一排弩箭破空之聲,空空兒已搶上前來將她和侯彝扯到牆根下貼牆站好。隻聽見外麵數聲慘叫,箭弩呼嘯不止。空空兒手無兵刃,不敢貿然衝去,等了一等,再無弓箭聲響,這才道:“你們別動,我先出去看看。”
剛到門前,又有兩支弩箭飛來,他急忙閃在門後。那箭一直射到廊下檻柱上,插入數寸,猶不住晃動。卻聽見外麵車馬聲響,有人趕了車馬離去。空空兒趕出門一看,門前橫七豎八倒著數人,數名青衣騎士手執弩箭,正護著馬車逃走。
空空兒不及追趕,慌忙上前扶起那光頭男子,叫道:“師弟!師弟!”
那男子正是他師弟精精兒,胸口中了三支弩箭,早已氣絕身亡。師兄弟十年未見,一見麵即是天人永隔,一時間,空空兒悲憤莫名,淚水涔涔而下。
侯彝趕出來見出了大變故,急忙招手叫過一名街卒,命他速去金吾衛召金吾將軍武厲領兵趕來。數了一數,被射死在門前的共有七人,除了精精兒外,一名是女子,另一人是車夫,餘下四人似是隨從。
忽聽見鏡兒道:“這人還活著。”侯彝聞聲過去扶起那名男子,問道:“你是誰?是誰要殺你?”那男子道:“我叫……楚原……精精兒……精精兒……”侯彝道:“你是說這些人要殺的是精精兒?”楚原道:“是……”
空空兒驀然扭過頭來,喝道:“是誰要殺我師弟?是誰?”楚原道:“我不知道,不過……他說他知道了一個大秘密……”侯彝當即會意是有人要殺精精兒滅口,楚原的口供將至關重要,忙命鏡兒去請大夫來。
過了一會兒,金吾衛大批衛士趕來,侯彝遂請金吾將軍武厲去追捕凶手,命人守住空空兒住處,將楚原抬進房中,道:“大夫要過一會兒才到,不過你未傷要害,性命當是無礙。無須我多說,你也知道其中利害,大秘密是什麼?”楚原問道:“你是誰?”侯彝道:“我是空空兒義兄侯彝。”楚原“啊”了一聲,道:“久仰大名。”
侯彝道:“外麵死的都是什麼人?你們又如何跟精精兒在一起?”楚原道:“外麵一人是韋夫人玉簫,一人是我同伴唐楓,我們之前是韋太尉的心腹侍衛。另一人是車夫,餘下兩人是韋夫人新收的隨從。”
他知道事情緊急,不待侯彝發問,大致說了事情經過。原來西川劉辟敗亡後,玉簫因得韋皋夫人張氏推薦,朝廷賜“夫人”封號,張氏憐她孤苦,平白受了許多冤屈,送她大批財物,好讓她後半生生活無憂。玉簫籠絡了楚原、唐楓二人,一齊來到長安。楚、唐二人原以為她是貪慕京師繁華,後來才知道她是來尋找精精兒。有一日終於聽到精精兒的消息,竟是他大鬧皇城被官府捕獲,又被逐出京師,永遠不準再回來。玉簫又追到江南,往揚州、蘇州、杭州一帶繁華之地打聽精精兒下落,但始終沒有結果。
幾年前,玉簫聽到空空兒殺死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被押送京師,認為精精兒與空空兒師兄弟情深,他一定會去京師設法營救,於是又千裏迢迢來到長安,空空兒卻已經被皇帝釋放,也並未發現精精兒蹤跡。玉簫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一個主動誘精精兒出來的法子,花費重金命人回西川尋找青天核,終於在不久前尋到,有意放出消息,果然同時引出了空空兒、精精兒師兄弟。
侯彝心念一動,問道:“是你們中一人騎了空空兒的馬,隻是因為追蹤精精兒到青龍寺?”楚原道:“是。當時空空兒去追精精兒後,玉簫娘子命唐楓也去追蹤精精兒,命我騎馬到清國寺後門等候。玉簫娘子料事如神,果然一會兒就見到精精兒從清國寺後門出來,我一路騎馬跟著他來到升平坊,見他上了樂遊原,猜想他是要去青龍寺,忙舍馬跟上去叫住他。他以前在西川潛入百尺樓時被太尉擒住,認得我是誰。我告訴他玉簫娘子一直在苦苦尋他,請他跟我去平康坊見玉簫娘子。精精兒卻是死活不肯,我很是生氣,決意將他強行帶走,但他武功甚高,我一個人不是他對手。精精兒見我被打倒幾次依然一路跟隨,不肯離開,隻好道:‘我眼下有要事要辦,等有空自然會去看玉簫。’我表示不相信他的話,他被逼無奈,隻得答應次日跟我去見玉簫娘子。一番耽擱,已經是夜禁,我便要求到寺中與他同睡。他無可奈何,悄悄帶我進來後院房中,交代我不可隨意走動,他還要趕去服侍住持。我問道:‘你不會趁機逃走吧?’精精兒道:‘已經夜禁,我能逃去哪裏?’等他出去,我便自己躺下。過了很久,他忽然踢門進來,還不及說話,就有好幾名大漢追進來舉刀砍他。”
侯彝道:“你看到追殺精精兒的是僧人麼?”楚原道:“當時房中沒有點燈,那幾人一聲不吭,進來就砍,混亂中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應該不是僧人。我跟一人交手時曾擦過他的頭發。”
侯彝道:“嗯,我知道了。你先等一下。”匆忙出來,召過一名中郎將,命他速速帶兵去封鎖青龍寺,不準任何人進出,再將所有僧人集中拘禁在一處,按寺中籍冊一一核對,不在籍冊上的人立即捆拿到金吾衛拷問來曆。
中郎將遲疑道:“青龍寺住持可是鑒虛上人。”侯彝肅色道:“你是軍將,當知道軍令如山,我既下令,你全力執行便是,出事自然有我頂罪。若是青龍寺走脫一人,你即刻提頭來見。”中郎將見他說得嚴厲,心生懼意,忙躬身道:“領命。”忙帶人去查封青龍寺。
侯彝這才重新進來,鏡兒已請來大夫。大夫原是軍醫,一口氣拔出楚原肩頭、左胸上的弩箭,敷上傷藥,動作嫻熟,瞬間立即完成,令人歎為觀止。侯彝謝過他,命鏡兒送他出去,又問楚原道:“你後來與精精兒一道逃出了青龍寺麼?”
楚原點點頭道:“對方人多勢眾,而且武藝不低,我和精精兒都沒有兵器,被死死堵在房中。後來我肩頭中了一刀,精精兒掏出一件東西,按開機簧,不知道放出什麼暗器,當即有兩人倒下,他趁機拉著我從窗口逃出。他住在後院,翻牆便即出寺。我們一路狂奔下樂遊原,躲進一處民居住宅。我本來還擔心被主人發現,精精兒道:‘放心,這房子是我的,我出家前就買下來了。’我這才知道他潛入青龍寺另有目的。他又道:‘眼下要出大事,我知道了一個大秘密,明日得去找我師兄,不能跟你去見玉簫了。’我問他是什麼大秘密,他不肯說,隻反複在房裏踱來踱去,說什麼‘六月初六’。”
侯彝道:“六月初六,今日是六月初二,還有四天。精精兒還說了些什麼?”楚原道:“沒有。他反反複複就說那一句。我當時認為他又在謊言騙人,就跟他當初騙玉簫娘子說要帶她遠走高飛一樣,很是生氣,趁他不備,抓起茶壺,悄悄上前將他打暈,找繩索綁了手腳。次日一早,我出門雇好輛車,重新進來打暈精精兒,脫下外衫包住他,抱他出來上車,對車夫謊稱他病重,要送去平康坊妹妹家。如此順利回來。玉簫娘子見我一夜不歸,竟然帶回來精精兒,很是意外。精精兒正好醒來,從榻上坐起來,笑道:‘玉簫,多年不見,你可是越來越漂亮了。’玉簫娘子想到多年來的輾轉奔波、苦苦追尋,滿腔怨懟,上前就給了他兩巴掌,命人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鐐銬鎖了精精兒。精精兒手腳被綁,無法反抗,隻得軟語相求,道:‘玉簫,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不聽你的話了。’玉簫娘子道:‘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的話麼?你當日說要帶我遠走高飛,結果自己逃出牢籠後就將我拋下不理不睬。’回想起所受的無限苦楚,上前又給了精精兒兩巴掌。精精兒這才知道玉簫娘子是在記恨當日西川之事,忙道:‘是我錯了。不過我眼下有急事要見我師兄,玉簫,你放我去見他一麵,我再回來任憑你處置。’玉簫娘子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冷笑道:‘你昨日見了你師兄還扭頭就跑,今日就有急事了。精郎,我發過重誓,這輩子一定要找到你,將你鎖在我身邊。你身上這些精巧的鎖鏈,不會損傷肌膚,卻能牢牢禁錮,是我請高手匠人為你做的,這次你可別再想逃走了。’將鑰匙交給唐楓保管,自己牽著精精兒進了內室。”
侯彝心道:“這玉簫對精精兒可謂是愛恨交織,隻不過就算將男人用鎖鏈強綁在身邊,還是得不到對方的心。”又問道,“後來精精兒又如何說服玉簫送他來這裏?”
楚原道:“具體情形我也不知道。精精兒一直被關在內室中,他身上的鎖鏈連著銅床上的銬環,站起來走不出五步,吃喝拉撒都由玉簫娘子親自侍候,我們見不到他的人。本來過了兩日,玉簫娘子顏色漸緩,開始露出笑容,不過到晚上時內室忽然傳來怒罵聲,我和唐楓聞聲衝進去,精精兒赤身裸體倒在床上,玉簫娘子正拿鞭子死命抽打他。她力氣弱,打了幾下就打不動了。唐楓上前道:‘娘子,不如由屬下來代勞。’唐楓心中一直愛慕玉簫娘子,可她心中隻有精精兒一人,早就恨不得殺了他。不料玉簫娘子怒道:‘出去,你們兩個出去!’我們隻好悻悻出來,唐楓很是氣憤,跟我商量說想就此離開。一會兒玉簫娘子也出來了,哭個不停。唐楓立即將剛才的話放到耳後,上前勸慰。我們才知道原來精精兒潛入青龍寺是為了他的舊相好杜秋娘,也就是當今皇帝的秋妃。”
侯彝這才恍然大悟,精精兒之前擅闖掖庭宮正是為了營救昔日戀人杜秋娘,結果人沒有救到,自己被金吾衛捕獲,遣送出京,杜秋娘倒是因此引起皇帝注意,由宮奴一躍成為受寵的嬪妃。想來精精兒思念杜秋娘之心不減,但他也知道皇城戒備森嚴,再硬闖隻是送死,所以將寶押在可以隨意出入皇宮的青龍寺住持鑒虛身上,這一招借水行舟可謂十分高明,也十分可行。隻是人算不及天算,偏偏讓他撞見了青龍寺中的什麼秘密,遭人追殺,若不是湊巧楚原在他房中,多了一個幫手,怕是已遭暗算。那些追殺者猜到精精兒在京師無處可去,隻會來永興坊找他師兄空空兒,所以早派弓弩手埋伏在四周,等精精兒一出現立即殺人滅口。這些人能瞬間調動弓弩手,埋伏在金吾衛眼皮下多日不被人察覺,適才更是將精精兒、玉簫等六人一舉射殺,訓練有素,一定是軍隊的人。
楚原續道:“今日一早,不知道精精兒又用什麼花言巧語說服了玉簫娘子,玉簫娘子命唐楓拿鑰匙開鎖放了他。唐楓有所遲疑,玉簫娘子道:‘他服下了我給的毒藥,武功盡失,逃不掉的。’唐楓見精精兒臉色蒼白,手足酸軟無力,這才上前打開鎖鏈。玉簫娘子細心為他穿上衣服,扶他上了馬車,我們幾個騎馬跟在後麵,來到這裏……後來……後來發生的事郎君已經知道,不必我再多言。”
侯彝道:“那好,我這就派人送你去金吾衛,先暫時將你拘禁關押,你該知道,這是為了保護你。”楚原道:“是,多謝。”
侯彝遂命人將楚原帶走,出來一看,空空兒猶自抱著精精兒的屍首呆坐在外麵,鏡兒怎麼勸也不肯放手。
萬年縣尉韓晤已帶人趕到,他治下出了這麼大的事,這麼多人被當街用弓弩射殺,早嚇得麵色蒼白。侯彝便將處理屍首等善後事宜交給他,自己帶人來到青龍寺。中郎將已經按名單清點人頭,除了失蹤的無根也就是精精兒外,餘人非但一個不少,還多了五名夥夫、七名掛單遊僧以及借助在寺裏的三名香客。侯彝親自驗過不在籍冊的人員,並沒有發現圓淨,便命將這十五人全部捆回金吾衛。又命人帶出鑒虛來,問道:“那些要殺精精兒的平盧牙兵藏在哪裏?”
鑒虛卻不回答,隻冷冷望著他,道:“你不過是個小小的洛陽縣令,憑什麼到京師問案?”侯彝道:“很好,我這就給上人一個很好的理由。”命人將鑒虛鎖拿回金吾衛,當堂行杖。
鑒虛大怒,道:“你可知道貧僧身份?天子見我也要禮讓三分。快些放了我,不然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侯彝道:“隻要上人交出圓淨一夥人,自可免受杖刑之苦。”鑒虛道:“貧僧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圓淨。”侯彝命道:“行刑。”
金吾衛士卻是不敢動手,侯彝便換上自己的心腹隨從執杖,特意交代道:“他若不肯說,就一直打。”
鑒虛倒也強硬,堅持不肯承認窩藏平盧圓淨一夥,打滿一百下時,人已經暈了過去,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隨從停下手道:“明府,犯人暈過去了。”侯彝斥道:“犯人是裝暈,想逃避刑罰,你們看不出來麼?”
他早知稍後鑒虛被捕消息傳開,必有權貴上書營救,皇帝多半要下詔書釋放。且不說此人是否與平盧勾結,單憑他貪贓枉法無數足以死無數次,不如將他就此杖斃,一了百了。
隨從當即會意,又打了數十下,伸手一探,鼻息全無,即報道:“犯人體弱,受不住刑罰,已經氣絕身亡了。”侯彝道:“先將屍首拖到一邊。將今日帶回的十五人全部押上來。”
金吾衛士將那個十五人押到堂前跪下,侯彝先隨意提出一人,問道:“圓淨一夥人藏在哪裏?”那人閉口不答。侯彝便命人將他拖到一邊行杖,再提出一人,問道:“圓淨藏在哪裏?”見他不答,便又命人拖到一旁行杖。又提審下一人。
那人見鑒虛渾身是血,躺在一邊,不知是生是死,又聽見兩名同伴大聲慘叫,嚇得全身發抖,不待侯彝發問,即道:“圓淨……圓淨上人前幾日已經離開青龍寺,不知道去了哪裏。”
侯彝道:“殺死精精兒的是誰?”那人道:“是於友明將軍。”侯彝道:“他人在哪裏?”那人道:“不知道。自從精精兒發現我們藏在佛像中後,於將軍率人出寺追蹤,再也沒有回來。”侯彝道:“嗯,你們六月初六有什麼陰謀?”那人道:“這個小人可不知道,我們這次來京師,是來找玉龍子的。”
侯彝便下令拖到一旁杖打,那人苦苦求饒,侯彝卻是不睬,又提下一人。那人甚是桀驁,冷笑道:“看你們朝廷還能囂張到幾時。”侯彝道:“原來你也是平盧的人。”那人傲然道:“當然。”侯彝道:“好。”命人拖到一旁拷打。
如此將十五人輪審一遍,大多數不肯說話,少數幾個招認均跟第一個招供的差不多說法,不過十五人這那個竟無一人否認自己不是平盧兵,金吾衛士大為稱奇。中郎將問道:“明府何以知道這些夥夫、遊僧、香客不是平民?”侯彝道:“這些人都是軍人,看他們的眼睛就知道。”命人停止拷打,全部押下去監禁。前麵幾人挨的棍棒最多,早已奄奄一息,動也不能動,被拖了出去。
正在這個時候,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率兵趕來,傳皇帝口諭,說聖上要親自提審鑒虛。侯彝一攤手道:“實在抱歉,鑒虛不肯招認平盧圓淨藏身之處,受刑不過,已經死在堂上。將軍,請你代我向聖上請罪。”
吐突承璀自上次征討成德失敗被宰相李絳彈劾免過一次官職後,深知結納朝臣的重要,已經收斂許多傲氣,望了一眼鑒虛屍首,笑道:“明府,還是你厲害,昔日禦史中丞都搞不定鑒虛上人,你卻敢立斃杖下。”
侯彝上前一步,低聲道:“將軍現下有空麼?何不立即帶人去青龍寺,搜出平盧藏在那裏的贓款贓物,上繳府庫,既解淮西軍餉燃眉之急,又是一場大大的功勞。”
吐突承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明府提點的極是。明府放心,那些想救鑒虛的人其實是怕他當堂抖出醜事,受到牽連,現下人既然死了,大夥兒都放心了。明府做了件大大的好事,這京城裏多少好人壞人都感激你呢。”自帶人去搜索青龍寺,果然搜出三百萬貫財物,金如山,銀如海,全部上繳府庫,充作軍餉。一時全城轟動,尋常百姓隻以為鑒虛是受賄被杖殺,絲毫不聞平盧之事。
一直忙到傍晚,侯彝心中惦記著空空兒,匆忙趕回住處,空空兒竟還抱著精精兒坐在門前。其他屍首早已被抬走,萬年縣尉韓晤不敢走開,隻帶人守在一旁。鏡兒見侯彝回來,忙道:“四郎快勸勸空郎,旁人怎麼說他也不肯放手。”
侯彝命隨從上前將空空兒拉走。空空兒還要掙紮,不過餓了一整天,滴水未進,抵不過幾名隨從大力,被強行拖進院中。侯彝道:“少府請先將精精兒抬回縣廨備案,再為今日所有死者各準備一副上好的棺木,錢由我本人來出。”韓晤道:“是。”慌忙帶人抬了屍首去了。
侯彝進堂見空空兒呆坐一旁,神色木然,上前勸道:“空弟,人死不能複生,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殺死精精兒的平盧牙兵。”鏡兒問道:“四郎已經查到凶手了麼?”侯彝點點頭,道:“是平盧牙將於友明。”
空空兒咬牙切齒地插口道:“我認得他。”侯彝道:“那好,空弟明日跟我一起到金吾廳,我請畫師來畫出凶手的麵貌。”
空空兒更加難過,道:“當日要是我跑得快些,追上師弟,就不會發生這些。是我害了他。”侯彝道:“這不能怪你。說起來我的過錯更大,這些弓弩手一直埋伏在附近,已有數日,我竟未能覺察。尤其空郎早懷疑到鑒虛,我卻沒有派人仔細搜查青龍寺,以致貽害今日。”鏡兒忙道:“這怎麼能怪你們呢?害死精郎的是那些平盧兵。”
正說著,門外有人大力拍門,隨從趕去開門,卻是神策將軍王士則,進來即道:“空郎,聖上召你進宮。”空空兒滿腦子全是精精兒之死,根本未聽進去。
王士則是現任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的叔叔,在上次皇帝征討成德前投靠了朝廷,頗見信任,脾氣也很好,從來沒有神策軍將軍的架子,當即又說了一遍。空空兒搖了搖頭,卻是不答。
王士則滿臉愕然,問道:“空郎是要抗旨麼?”侯彝上前附耳低語幾句,王士則道:“我知道了。”叫進來兩名神策軍士,命一左一右地架了空空兒拉出去。
空空兒問道:“你們要帶我去哪裏?”王士則見他魂不守舍,勸道:“空郎,你還是看開些,聖上召見非同小可,你打起精神來。”簇擁他出來上馬,先來到左神策軍,從夾城帶空空兒來到延英殿,因皇帝還在殿中與重臣商討淮西戰事,便站在殿外廊下等候。
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宰相武元衡、禦史中丞裴度、兵部侍郎許孟容等人魚貫而出。武元衡氣度嫻雅,在群臣中如鶴立雞群,極引人矚目。
裴度因三年前撫慰魏博田興有功才得以升任中樞高位,一直關注魏博在朝中的官員,認得空空兒,特意停下來打了聲招呼,道:“我有個門客是空郎故人,常常讚賞空郎為人很好。”空空兒傷痛精精兒之死,昏昏沉沉,竟也不問故人姓名,隻隨意點點頭。
裴度覺察到空空兒神色有異,又見他被神策軍士挾住手臂,問道:“出了什麼事?”王士則道:“空郎……”尚不及回答,一名小黃門奔出來叫道:“聖上召空空兒進殿。”王士則忙帶空空兒進來,稟道:“陛下,空空兒帶到。”憲宗李純道:“你們先退下。”王士則道:“遵旨。”躬身退了出去。
李純又命道:“你們帶上他跟朕來。”兩名小黃門便上前攜了空空兒,跟在李純身後。
曲曲折折,穿廊過院,也不知道走過些什麼地方,來到一處臨水涼亭,四周掌以紗燈,亮如白晝。清風拂過水麵,粼粼光影漾動,既恬靜又柔美。
早有宮女往亭中白玉圓桌上擺好酒菜。李純坐下來,招手叫空空兒道:“你也坐下來,陪朕喝一杯。來人,給空空兒換上大杯。”
空空兒每次被憲宗召見,都麵臨腦袋落地的危險,還從來未見過皇帝這般和顏悅色過,也不推謝,一屁股坐下,頗感茫然。一旁宮女往酒杯中斟滿酒,他不待皇帝舉杯,自己先一飲而盡。
李純知道他傷痛精精兒之死,也不怪罪,歎了口氣,道:“其實朕很感激你和精精兒,若不是你用天河水救了父皇,怕是難以有朕日後的登基。而且因為你,我得到了瓊羅,因為精精兒,朕得到了秋娘。這兩個女人,都是上天在朕最困頓時賜給朕的安慰,你明白朕的意思麼?”
前麵的話空空兒倒是聽明白了,至於皇帝為何將他救順宗一事與鄭瓊羅、杜秋娘相提並論,他卻是糊裏糊塗,也無心詢問,隻應道:“是。”又舉杯一口喝了個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