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法名辯機,大總持寺道嶽法師的弟子,正在苦心修讀。女菩薩造訪,不勝欣慰之至。請問來自何方寶地,高姓大名?”
“我就是高陽公主,這片領地的主人,隨意前來走走,不期和法師相遇,實乃三生有幸。”
敏感的辯機覺察到公主神情的變化,陷人了世俗男女的煩惱之中。他躲進荒野破舊的草庵裏埋頭學習,鑽研經文,本意無非避開塵世以求清靜。想不到驟然冒出來一位妙若天仙的貴婦人,一雙火一樣的眼睛簡直要把人燒焦了,盯著他看來看去,辯機霎時亂了方寸,不知道如何應付。公主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覺得有趣,心頭火花一閃,跳出來一個離譜的想法:能不能與他過上另外一種為世道所不容許的浪漫生活?獵一獵奇,刺激刺激,開開心,增加一點人生的樂趣。幹嗎不呢?難道要跟遺愛那坨鈍鐵守一輩子活寡?瞥見小和尚那囁嚅著的兩片嘴唇,露出一排不大整齊的雪白的牙齒,委實令人心旌搖曳。他的嘴微微張開好像在等待著親吻,幹嗎不親一下,嚐嚐銷魂的滋味?公主被他飄逸的風度和身段相貌撩得心裏癢癢的,然而高貴的氣質和女人的矜持迫使她退後了一步。喝了兩口齋茶,站起身來,邊走動邊打量著供奉在檀木龕裏的佛像,和經櫃中存放的經卷、書籍。她從案麵上拿起一本佛經,裝做請教的樣子問來問去,巧妙地啟開了辯機靈魂的大門。深人淺出的解答和音質清純的語調,又一次撥動了公主的心弦,進而產生了愛慕之情。“你說的我似懂非懂,不過你口齒伶俐,聲音也好聽。”
“公主過獎啦,小僧根基淺薄,對佛學探究不深。”
“哪天你帶我去廟裏燒炷香,抽支簽,問問卦。看什麼時候能交上好運?”
“公主金枝玉葉,”辯機眉毛揚了揚,好像笑了一下,“尊貴榮耀達到了極點。我想,不會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我的難言之隱,隻有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苦口難開,一下子跟你也說不清楚。”
高陽公主的話叫他有些摸不著門道,他亮著目光,顯出幾分茫然和窘迫的神態,可是仍然回答著她的問話。太監和宮女們故意遠遠地站開了,默不作聲。她幾乎沒去留意他們,隻顧跟自己傾心的辯機娓娓而談,瞅著他那深褐色的麋鹿般的眼睛和抽動著的彝孔,感到渾身說不出的愉悅和興奮。她發現他身上有著許多與眾不同的地方,年輕而老練,坦然而深沉,知識廣博又儼然一無所知,心有靈犀又顯得懵懵懂懂,無情而又多情,渾如一片未經開墾的處女地,又像奧秘莫測的原始森林。
“我們到外麵走走唄,”喝完茶,公主說道,“你陪我去看看那片林子。”辯機默不作聲地跟著站起身來,煞似一具沒有意識的軀殼,聽任她擺布,跟隨她行動。高陽公主開心得如同久獵未獲的獵人終於追蹤到了獵物,容光煥發,兩頰酣紅,蛾眉忽而拉長,忽而縮短,溜圓的黑眼睛滴溜兒轉著,橫波人鬢,轉盼流光。她全身上下的每一處感官,每一根神經都被激活了,欣幸,自得,喜氣洋洋,猶若注人了新的血液。她邁著輕盈細碎的步子走著,金步搖在雲髻上顫悠悠地蕩動,飄飄然,嫋嫋然,優哉遊哉,舒暢而又安閑。心目中隻剩下她和辯機單獨在一起,跟眾人毫不相幹,跟世界根本不搭邊一她的情感都投人到了他的身上,渴望把他吸進自己的肚裏,讓甘泉溶進心田,讓沙漠變成綠洲,讓荒原開辟成四季飄香的花果園。
森林靜靜地橫臥在藍天下,沒有人來打擾它的夢境。樺樹身披白皮,雜亂的葉簇在風中搖擺,密密層層,枝椏交錯,遮天蔽日,陽光很難投射到地麵上。高高的白楊像衛士一樣侍立在美麗的菩提樹旁邊,亭亭如蓋。下層叢林,低矮的楊梅、山茶、榛樹和杜鵑,以及柔弱的荊棘,躲開喬木,另辟蹊徑,爬上高崗,又順勢而下向著崎嶇的山路上蔓延。進山的拐彎處有一條蜿蜓曲折的小溪,水流深淺不一,卻清澈見底,鳴聲淙淙,像彈琴一樣節奏均勻。斜側麵老榆樹舊日的斷樁上又蓋滿了新枝,成了生機旺盛的幼樹林。幾棵逃避了斧頭摧殘的大樹,酷若慈祥的長者在細心照看幼者,朝重重疊疊的新生後代勾著頭,伸出了開著小花的胳膊一小花邊開邊凋謝,有的結出了嫩黃的榆錢。沿著林間曲徑盤旋而上,嶙峋的山石直如天然的階梯,呈現出連綿起伏的氣象。桑榆暮景,蔥蘢蒼翠。翻過山梁,那裏生長著珍貴的楠木和紅豆杉。左近是一片剛剛落了穗的長穗樺,樹上生發出新鮮的嫩葉,葉麵跳動著油綠的光斑。再往前走,視線就被遮斷了,無法辨別密林深處的虛實究竟。盡管樹高林密,盤根錯節,山林卻像一處未經探測的海灣,還沒有修築港口,緊鎖著自己的謎,又純似一位養在深閨的淑女,靦腆,嫵媚,含情脈脈,透出使人神往的綿綿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