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巴蜀百姓並無多少積蓄,州縣官吏強行征收,嚴苛急迫,老百姓賣掉田產房舍,甚至賣兒賣女,代金也繳納不清。糧價飛漲,劍外民怨沸騰,又出現了騷亂。李世民再次派遣尉遲敬德和長孫知人去巴蜀視察。尉遲敬德和長孫知人深人查明後,回朝如實奏報道:
“建造舟艦,巴蜀深受其苦。大船一艘,價值絹二千二百三十六匹。山中砍伐的樹木還沒有運完,又要征收造船代金。兩件事並在一起,老百姓連喘息都來不及。”
“不要再逼了。”李世民決斷地說,“勞民必先養民,首先得讓他們活下去,雇請潭州造船的費用,全由朝廷支付。”
賦稅徭役的加重,引起了朝廷內外的不滿。齊州段誌衝上書,請求李世民把皇位禪讓給太子李治,說:“皇上年老多病,理當頤養天年,不必再為國事操勞了。太子仁孝,繼承大統,可保國家安寧。”李世民氣得頭昏目眩,歪著身子,把奏折出示給太子和長孫無忌看。二人嚇得麵麵相覷,冷汗從頭發根上滲透出來。長孫無忌瑞瑞奏請道:
“狂徒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請陛下降旨,鎖拿歸案,斬首示眾。”
“他沒有犯法。”李世民說,“憑什麼抓人?”
“狂犬吠日,罪同叛逆,不可饒恕。”
“五嶽上衝霄漢,四海延亙大地,藏汙納垢,無損於山高水長。段誌衝不過一匹夫,他想解除朕的尊位,假如朕真有過錯,表明他正直。若無錯處,則是他狂妄,如同一尺長的迷霧去遮青天,無虧於穹宇的廣闊;一寸長的浮雲去擋陽光,無損於太陽的光輝。”
五十年的人生曆程耗盡了李世民最金貴的光陰,風風雨雨在他臉上刻下了一道道皺紋。曾經是那麼強健的筋骨,呼風喚雨的氣魄,像泉水般噴湧而出的激情,隨著歲月的悄然流逝,仿佛都成了一場夢。等到夢醒以後,已經精疲力竭,力不從心了。老嘍,準確地說,應該是未老先衰,積勞成疾。如今他百病纏身,消化不良,氣疾惡化,動不動傷風咳嗽。東征高麗撤退時,癰疾幾乎奪去了他的生命,新近又染上了風疾。禦醫用藥簡直失效,全靠方士的丹藥強提精神。處於無奈狀態的他,思緒酷似天邊翻飛的雲絮,飄忽不定,從過去跳到現在,從現在跳到過去,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又從一個人跳到另一個人。
山風卷著鬆濤,渾若海洋的波瀾從山嶺霍霍地滾來,越過峽穀,撞擊著紅牆,震撼翠微宮的門窗。李世民想讓山風刮走盤踞他靈魂的黯淡陰影,但是陰影並不消退,頑固地牽扯著他的身心。“朕不知還能夠活多久,儒弱的太子治果真能如無忌所說的那樣,成為無為而治的守成天子嗎?”他皺著眉頭,兩眼死死地盯著崖頭上的那棵歪脖子鬆樹,似乎要把它看透,把它糾正過來。半晌過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法子:“把我二十多年執政的經驗教訓整理一下,寫成《帝範》,賜給他,供他日後親政作參考。”李世民轉回含風殿,理順了一下思路,動筆寫起來。武媚在香爐裏添上清心提神的龍涎香,退到了殿外。李世民靈感襲來,思緒如潮,寫啊寫,不停地寫,日以繼夜地寫。從翠微宮返回大內,又句斟字酌,反複修改。夜闌人靜,大地沉睡,李世民仍然伏在禦案前寫來改去。一陣強烈的幹咳使他放下了手中的朱筆,小楊妃連忙給他捶背,大楊妃端來了藥湯和湫口水。李世民脤下藥湯後,她又用痰盂接了漱口水,交給武媚倒掉。
“夜深啦,皇上該歇息啦。”大楊妃關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