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綁縛在刑樁上的甘龍抬起了頭,目光死死盯住了高高的雲車,卻一句話也喊不出來。
最為震驚的還是台上觀刑的六國特使,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恰恰發生了--秦國國君當著萬千國人,竟公然將誅殺商鞅的罪責推到了六國頭上!當此之時,誰能辯駁得清白?更何況,當初還有“請殺商君書”留在秦國。可那是“請殺”,如何竟變成了“逼殺”?特使們慌亂地交頭接耳,一個個麵色蒼白。看來,老秦和山東六國這血海冤仇是結定了。
又是一通大鼓,景監一劈手中令旗,高聲喊道:“行刑--殺--”
一片刀光閃亮,碧綠的草灘上滲出了汩汩流淌的紅色小溪,渭水又一次變紅了。
渭水南岸,正有一騎快馬飛來。馬上騎士的紅色鬥篷飛動如一團火焰,望著北岸刑場的人山人海,他突然勒馬,哈哈大笑:“好好好!”飛馬向渭水白石橋飛馳而來。
五犀首挾策入鹹陽
嬴駟大為振作,大半年來壓在心頭的鬱鬱之情,冰化雪消了。
國政大局終於在謹慎斡旋中穩定了下來。誅殺商鞅、平息戎狄、鏟除世族、恢複民心,一番作為環環相連,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錯都可能導致秦國崩潰。他居然在連貫行動中有驚無險,不能不教他感謝上蒼。然最令嬴駟欣慰感奮的,還是大刑場上民眾之心的回複。車裂商君後本來已經是朝野冰冷民心盡失,然則一舉誅殺複辟世族的鐵腕壯舉,卻使秦人大大出了一口惡氣,複仇的快感將壓抑的積怨衝洗得幹幹淨淨,最難得的民心終於安然歸來,當真令人匪夷所思。嬴駟不失時機地在刑場申明了“逼殺商君”的兩大罪魁,將自己完全開脫了,將民眾完全征服了。這是他最為得意的權力大手筆。他知道,終會有人罵他卑鄙,可是隻要能爭取到民心,能使他權力地位穩固,能使他推進秦國大業,能使他成為青史留名的不朽君主,些許唾罵指責實在是微不足道的;運用權力縱橫捭闔的滋味真是特異,那是芸芸眾生所無法企及的一種另類境界;隻要用權有道,國君永遠都是天理正義的同一語--誅殺世族沒有錯,平息叛亂沒有錯,車裂商鞅也沒有錯。作為國君,隻要堅持新法,教民眾富裕邦國強盛,民眾對上層權力場中的血腥犧牲就永遠不會耿耿於懷。畢竟,民眾是最實在的。
秦國終於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可是,下一步如何?
想到往前走,嬴駟心裏總有些不踏實。自己要成為像公父那樣的偉大國君,就必須在自己手裏將秦國變成天下第一強國,變成唯一霸主。否則,自己必將湮沒在公父與商君的身影裏,史冊將把他變成“殺人有術,治國無方”的乖戾君主。可是,如何向前走呢?危機消除了,朝局穩定了,需要在更大的天地裏把握秦國方向時,嬴駟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才智的匱乏,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公父有商君,自己有何人?說到底,隻有公父與商君那樣的君臣結合,才是成就大業的氣象:商君全力處置國事政務,公父一力化解各種內部危機,精誠同心,相輔相成,才使得秦國在二十年餘中變法成功,徹底地脫胎換骨。嬴駟思忖,在穩定朝局方麵的才能魄力,自己並不比公父差,自己所缺乏者,就是一位像商君那樣的乾坤大才做丞相。商君用過的那些老臣子,如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者,雖忠心可嘉,卻都不是乾坤之才也。
這樣的大才,可遇不可求。
正在乍暖還寒的時節,景監、車英兩老臣一齊呈上了辭官書,請求歸隱林泉。兩人的理由幾乎也都一樣:“內憂已除,叛亂已平,朝局穩定,老臣心力衰竭,無能輔政,請歸林下,以利後進。”嬴駟一看,頓感一股壓力沉甸甸地擱在了肩上。
思忖良久,嬴駟斷然拍案,準許上大夫景監與國尉車英辭官退隱。甚至沒有預聞伯父嬴虔,嬴駟就頒布了公室君書,賞賜兩位老臣各千金,一個月內將公事交割完畢,即許離開鹹陽。君書一發,朝臣嘩然,以為新國君又要對“商君餘黨”動手。商君時起用的大臣、郡守、縣令都是一陣緊張。有臣工惶惶然問計於嬴虔,嬴虔大笑道:“諸公且大放寬心,老臣請辭,新銳必進,與新法何涉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