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浙江總督署大門外
總督衙門外的大坪按規製有四畝見方,暗合“朝廷統領四方”之意。平時大坪正中也就高矗著一杆三丈長的帶鬥旗杆,遙對著大門和石階兩邊那兩隻巨大的石獅,以空闊見威嚴。
今天這裏卻連那條通往大門的鋪石官路上都黑壓壓地跪滿了百姓,全都是靜靜地跪著,隻有東南風把那杆鬥上的旗吹得獵獵作響。
大門石獅兩旁的有兩麵八字牆,每麵牆前都站著一排挎刀的親兵。已經穿著參軍服飾的譚綸正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大門前的石階上。
跪著的人群仍然沉寂著。挎刀的親兵也緊張地沉寂著。
譚綸緊閉著嘴兀然站在那裏。突然,他的眼睛盯向了前方。
遠遠地,親兵隊護送著胡宗憲一行的轎馬來了。隔街便是衙門大坪黑壓壓的人群,馬和轎都進不了大坪了,便在那裏停住了。
胡宗憲、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都走出了轎門,所有的目光都陰沉地望著那座進不去的總督署。
接著,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那座大門,望向了站在那兒的譚綸!
譚綸的眼睛卻隻望向胡宗憲。
這時胡宗憲的眼睛也望向了他。
兩雙眼睛都透著憂鬱、沉重,但譚綸的目光中充滿了期盼,而胡宗憲的目光中隻有憂鬱、沉重。
其他人從譚綸的目光方向都轉望向胡宗憲。
胡宗憲這時已將目光移望向衙門屋簷上方的天空。
馬寧遠疾步湊了過來:“大人們看,這都是戚繼光,還有那個人幹的好事!”
“先不說他們。”何茂才這時立刻接道,“先抓人,抓了人再論別的事。該處置的處置,該上奏朝廷的今天就要上奏疏。”
幾個人都等著胡宗憲表態。
胡宗憲:“這麼多人,抓誰?”
何茂才:“這可是總督衙門……”
“拆不了。”胡宗憲打斷了他的話,“真拆了,我就革職回鄉。從後門進去吧。”
說完這句,胡宗憲也不上轎,轉身徒步向街的那邊走去。
所有人都是一怔。
鄭泌昌和何茂才見他走了,隻好跟著走去。
楊金水卻不願意走路,陰沉著臉走向轎門。
一個太監連忙打起了轎簾讓楊金水鑽了進去,這乘轎子也向著胡宗憲他們的方向走去。
隻有馬寧遠還僵在那裏出神,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大步跟去時又回頭向遠處的譚綸瞪去。
譚綸依然兀自靜靜地站在那裏。
21?浙直總督署後堂
所有的人都在這裏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著,在等待著“那個人”到來。
譚綸在大門口出現了,也是沉默著,走到大堂右邊那張大案下首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啪的一聲,譚綸剛剛坐下,坐在他對麵的馬寧遠便把紗帽往麵前的案幾上一摔:“我們在前麵賣命,別人在後麵拆台!幹脆說,朝廷改稻田為桑田的國策還要不要人幹!要這樣幹,我們可幹不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卻兩眼望著門外,緊閉著嘴。
“怎麼會鬧出今天這個事來,我也不明白。”鄭泌昌說話了,“四個月過去了,朝廷叫我們改種的桑田還不到兩成。內閣幾天一個廷寄責問我們,這才叫馬知府他們趕著去幹。今天織造局談生意我們都在場,五十萬匹絲綢年底前要交齊,我們浙江卻產不出這麼多絲,到時候恐怕就不會隻是內閣責問了。楊公公他們在呂公公那裏交不了差,呂公公在皇上那裏也交不了差,賬一路算下來,我們這些人隻怕不是撤差就能了事。”說到這裏鄭泌昌望了一眼楊金水。
楊金水這時卻像是局外人,隻帶耳朵不帶嘴巴,閉著眼坐在那裏養神。
“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對著幹!”何茂才一開口幹脆拍著桌子站了起來,目光斜望著坐在他下首的譚綸,“省裏調兵給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為了防著刁民鬧事,現在好了,刁民鬧到總督衙門了!到底是誰下調令叫戚繼光把兵帶走的?當著部堂大人,還有楊公公在,自己說清楚!”
這擺明了就是在逼譚綸說話了,幾雙眼睛都望向了譚綸。
“是我叫戚繼光把兵帶走的。”接這句話的竟是胡宗憲!
胡宗憲說出這句話是那樣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裏卻不啻一聲雷,震得鄭泌昌、何茂才和馬寧遠都睜大了眼睛。
楊金水閉著的眼睛也倏地睜了一下,又閉上了,還像局外人那樣坐在那裏。
其他人還隻是驚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裏,坐不下去了。
譚綸顯然沒有想到胡宗憲會在這個時候這麼幹脆地把擔子擔了過去。他心中一陣激動,想看一眼胡宗憲,卻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麵。
“以官府的名義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貸一百萬石糧,現在借貸了多少?”胡宗憲話鋒一轉,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開始怔了一下,接著答道:“很少,都說缺糧。”
“外省調的糧呢?”胡宗憲接著問道。
鄭泌昌:“和往年一樣,一粒也不願意多給。”
“這就清楚了。”說完這句,胡宗憲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
何茂才坐了下去。
胡宗憲提高了聲調,但透著些嘶啞:“我是浙直總督,又兼著浙江巡撫,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罵娘,該罵我的娘。改稻田為桑田是國策,必須辦。可桑苗現在插下去到秋後也沒有幾片嫩葉養中秋晚秋的蠶。官府不借貸糧食,隻叫稻農把稻田改了,秋後便沒有飯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產三十萬匹絲綢,一匹不能少。可如果為了多產三十萬匹絲綢,在我浙江出了三十萬個反民,我胡宗憲一顆人頭隻怕交代不下來!”
話說到這裏,他又停住了。後堂裏一片沉寂。
胡宗憲的目光望向了馬寧遠:“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個堰口立刻放水。你帶著各縣知縣親自去辦。”
馬寧遠站了起來,卻仍想說什麼。
胡宗憲:“去。”
“是。”馬寧遠答的這聲也有些嘶啞,拿起桌上那頂紗帽走了出去。
一直閉著眼睛的楊金水這時終於把眼睜開了,他望著胡宗憲:“部堂大人,你們浙江的事我過問不了,可織造局的差使是我頂著,今天這筆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從江寧織造坊、蘇州織造坊加上江南織造局的庫存一共也就十幾萬匹。照兩省現有的桑田趕著織,就算一年內分期付貨,到時候還要短二十多萬匹。那時候內閣不問你們,宮裏可要問我。”
胡宗憲:“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給朝廷上奏疏,請朝廷督促鄰省給我們調糧。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現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貸糧食,所有的借據我胡宗憲加蓋總督衙門的印章。運河上每天都是運糧的船,有借有還,為什麼就借貸不到?不願借糧的以囤積居奇問罪!逼他們,總比逼百姓造反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