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與緬懷(4)(1 / 2)

在身體狀態、生活態度和死亡的突然性三個方麵,鄭坰靖的死與保羅·奧斯特父親的死,沒有什麼區別。區別在於,保羅·奧斯特的父親早就開始“獨善其身”,想過一種“永遠如此”的循環向前的個體生活,而鄭坰靖過的則是一種舍己的、為眾生的集體主義生活。另外的區別則在於,對於父親的死,保羅·奧斯特認為“生變成了死,仿佛死一直擁有此生”,他相信死的不可逆轉,但針對丈夫的死,鄭坰靖的妻子楊翠芝,至今以為“他隻是下鄉工作去了”。丈夫死去已經6個月,6個月的每個晚上,她都不到床上去睡覺,而是躺在沙發上等丈夫,她覺得老鄭說不定在什麼時候突然就會回來。也正因為如此,在按鄉下習俗焚燒鄭坰靖遺物的時候,她悄悄留下了一套迷彩服、一件粉紅色T恤和兩根領帶。這不全是因為鄭坰靖生前喜歡這些衣服,楊翠芝說:“看見其他與老鄭有關的東西,我情緒稍好,衣服則不一樣,仿佛是他的形體,每次見了,都覺得他沒離開。”同時,也許是覺得老鄭每天下鄉太辛苦了,她還把老鄭的一張遺像,天天安放在床鋪上。那張遺像,在她看來,也是鄭坰靖的身體。吃飯的時候,她會潛意識地在飯桌上多盛一碗飯;在沙發上躺久了,她會不自覺地撥打鄭坰靖生前的電話13577511791,並且疑惑老鄭為何總是關機,在開會?手機沒電了?老鄭去了山區村,信號不好?

……6個月時間,楊翠芝身體消瘦了8.5公斤。期間,她一如既往地做著自己的“人生三件事”:工作、帶孩子、等老鄭回家。見電視上、報刊上報道鄭坰靖的事跡,看了,讀了,她也總覺得是在寫別人。有時,甚至連她參加過的事跡報告會,她都覺得就像在夢中。隻有在靈魂醒來的時候,她才會想起,少年時代初相識,她不會唱歌,鄭坰靖一句一句地教她唱當時的流行歌曲《千年等一回》,並告訴她,遇上她,他已等了一千年。現在,則變成她來等他了,而且,她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他才會回來!鄉農技站的房子上有幅油漆寫的標語:“向鄭坰靖同誌學習”,她天天看,也是在自己最清醒的時候才發現,那標語就在自己家的窗台下,便會喃喃自語:“如果老鄭生前,人們這樣對他,不知他有多高興!”她不是責怪這些天大的榮譽來遲了,而是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給一點陽光就燦爛,誰誇他幾句,他就敢到天上去種煙,哪個領導與他心貼心,他就赴湯蹈火,為之賣命。他不求顯達,他的靈魂是泥土捏成的,那些同樣命如泥土的老百姓,是他的父母兄弟,隻要到了他們中間,他就活了,靈肉豐饒……

鄭坰靖的離開,對平達鄉黨委書記黃生留、人大主席周根良、鄉長廖書發、副書記盧升玉等人來說,失去的也不僅僅是助手、同事和兄弟,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團燃燒的火、一台永不停息的渦輪、一部每時每刻都在提供各種信息的收音機、一個敢作敢為直話直說的勇士。黃生留深有感觸地說,現在班子開會,少了他,沒人放炮了,沒人異議迭出了,也很少有人麵對麵毫不留情地提意見了,以前,遇上難事、急事,他總是自告奮勇,挺身而出……沒了他,真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鄉幹部更是直言不諱地說,當一個鄉黨委宣傳委員,你想想有多難:第一,黨的方針和政策,要落實到田邊地角,紮根到老百姓心中,宣傳委員必須一馬當先,可宣傳委員手中沒權沒錢,有些老百姓根本不會主動配合;第二,宣傳委員是黨委成員,必須掛鉤蹲點,遇上拍板、定調的事,如果上麵不支持,很多工作便難以開展;第三,從每個人都有的自尊心來說,宣傳委員更是難幹,各級頭頭腦腦下來視察和調研,你就得又是錄像、又是拍照、又是寫稿,圍著人家團團轉,寫好了,照好了,錄好了,得個表揚;哪兒出了一絲半點差錯,輕則批評,重則不堪設想。誰不想成為被錄、被拍、被寫的主角?可鄭坰靖的編製是事業崗,不是公務員,按當時相關政策規定,根據他的學曆和年齡,已經沒有提拔的機會,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一腔熱血,平達鄉大大小小的“新聞”,從沒出過漏報現象。他真樂於做這種事?我相信他樂意,可這樂意之中,肯定有苦澀。他走了,不知誰來填好這個缺呢。至少,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想幹事、愛幹事,總能把“空話”幹成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