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腿腳倒快呢,他們投降後,俺帶著部隊一路收編,一路麻煩,走得和牛一樣。”有了話題,老旦便自如起來。
“嗬嗬,你真逗,我一路上又沒事,要趕緊到新部隊報到,路上什麼事都不敢摻和……”阿鳳笑起來。這笑聲和以前也不一樣,聲音依然好聽,但是多了些說不清楚的東西。
“肖政委和你一起?”老旦好奇道。
“是,我們十幾個同誌。”阿鳳從腳下捧了一把雪,輕輕攥著捏著,弄成一顆晶瑩的小球,卻不扔,隻在兩手之間掂著換著,老旦看著她的手漸漸變紅,他的臉也莫名地紅起來。
“肖政委是個好人……”老旦踢走一塊雪不像雪冰不像冰的東西,那東西就如他對肖道成看似清楚實則模糊的印象,他完全摸不著這人的邊際。
“嗯……他人是不錯。”說完半句,阿鳳幹巴巴止住了,“是不錯”這三個字用於概括肖道成,似乎太過簡單,甚至完全不能概括,但老旦已經看出,她並不想談論這個人。
“楊鐵筠上尉後來還有消息嗎?”老旦想起這若幹年都沒弄明白的事。
“哦,沒有了,再也沒有了。但以他的性格,我想說不定哪天,你就在戰場上遇見他了。”阿鳳手裏的冰疙瘩越來越小,從雞蛋般大變成了佛珠一樣大小,她可能怕它消失在手裏,也可能終是厭了,便輕輕一丟,小球無聲陷進厚厚的雪坡裏,留下一個槍眼兒般的洞。
“千萬莫遇見,千萬莫遇見……”老旦看著那個洞說,他總擔心那兒會冒出血來,就和挨了槍的人一樣,總是先有洞,血要等一下才出來呢。
阿鳳說起她在鬆石嶺最後的日子。老旦等人離開鬆石嶺後,新四軍的遊擊隊出現了,他們救起了楊鐵筠,打退了鬼子,阿鳳就和鄉親們躲在深山裏看了個真切。但她並沒有敢立刻出來,她不知道那是土匪還是什麼。鄉親們不敢再回村莊,過著如野人般的生活,女人們一個個死去,或死於饑寒,或死於毒蘑菇,或就是自殺,不言不語地將自己掛在黑夜中的樹上。阿鳳可不想這麼死去,餓得皮包骨了,她依然堅持著活下去。定是楊鐵筠想到了她們的境遇,新四軍遊擊隊滿山找過來,阿鳳便帶著十幾個幸存者走出了大山。在遊擊隊的根據地,他見到了虛弱不堪的楊鐵筠,也見到了熱情的遊擊隊副隊長肖道成,他們都鼓勵她勇敢地活下去。
阿鳳參加了新四軍遊擊隊,懷著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熱情學習、思考,甚至參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戰鬥。楊鐵筠對她很不錯,時常給她講一些有用的知識。他也是遊擊隊的高參,對鬼子的戰鬥出了很多主意。可後來國共齟齬,新四軍和國民黨部隊出現裂痕,摩擦不斷,阿鳳再參加的戰鬥便是針對國民黨部隊的了。遊擊隊自然不會再谘詢楊鐵筠,雖然很多人都勸他加入共產黨,甚至省委和軍分區都派人來遊說,但他從未動搖。漸漸地,他知道了情況,提出回到那邊去,那是皖南事變之前。遊擊隊長違抗了軍分區要長期扣著楊鐵筠的命令,送他去了韓德勤部隊駐地。也正因為此,肖道成和她才能帶人衝出重圍,放開口子的楊鐵筠定是少不了處罰,上了軍事法庭定是死罪,但肖道成估計他還活著,沒準還在帶兵。
“我嫁過人,就是我們的遊擊隊長。”阿鳳突然說起這事,但她一臉凝重,並不像是在說一件高興的事。
“也就半個月吧,我們奉命轉移,他責任大,要保護新四軍情報部門撤退,沒能出來……他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阿鳳的聲音變得輕輕的,氣息雖然沉重,卻顯出無所謂的味道。
“那你……受苦了。”老旦搓著手說。
“都過去了,我們都經曆過那麼慘烈的事、難過的事,但今天還能站在一起看著冰雪融化,太陽升起。再冷的冬天,隻要你我心是熱的,願望是熱的,理想是熱的,春天也總是會來的,不是嗎?”阿鳳哂然一笑,向坡下走去,似乎該說的都說完了。而老旦還站在原地,呆呆看著她向下走去,她仍踏在自己的那串腳印裏,將它們踩得沒了方向,不知是去是來,是前是後。熾烈的陽光照在無邊的雪原,刺著老旦的眼,而他隻覺得更加的冷,他突然一句話也不想說了,生怕一張嘴便溜跑了剩餘的熱。
瞎子都看得出來,這是大平原最後一戰了。解放軍各部熱情高漲,路上的都唱著歌,挖溝的全光著膀子,就連那一大片傷兵,拄著拐蒙著眼的,也紮著堆兒在帳篷裏互相唱戲。大路上整天熱火朝天,運兵運糧運彈藥,汽車和驢馬頭尾相連,爬犁和雪橇混著趕路,能走的全沒閑著。大炮上裹著紅旗,甚至穿了棉襖,有的還縫著金黃色的“喜”字,不知哪個炮兵娶了個女子,那打炮的勁肯定不一樣呦。3營的戰士們這一路深受感染,王皓更能添油加醋,告訴戰士們隻要打完了這一仗,沒準就能戴著紅花回家啦!
這可是重磅炸彈,戰士們無一不在談論此事。老旦心存懷疑,卻不想去問王皓,他聽過多次這樣的宣傳,甚至承諾,但全是扯淡。抱有任何希望,都會令自己在失望中夜不能寐,除非哪天脫了鞋坐在了炕頭上,看著白天變成黑夜,看著老婆關上房門,他才真的能相信這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