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一路都在想,今天是咋回事?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怎地腦子一熱說了這麼多?好像把十多年攢的東西都說完了說幹了,一壺水樣地燒開跑了,此刻肚子裏空空如也,要往裏麵裝點什麼才踏實。陽光下的雪原美極了,像一麵巨大的白色絲綢,風一吹便能飄起來,抖起來。一溜溜穿得狗熊樣的部隊向北進發著,什麼都是邋遢的,隻有那些紅色的旗幟,耀眼鮮亮如盛開的花。一麵不大不小的被風吹起來,離開了光溜溜的旗杆,鳥一樣卷著飛上了天。下麵的人呼啦散開了,跳著叫著罵著,在沒膝的雪中奔跑,伸開雙手眼巴巴看著。可這旗子就像和他們開著玩笑,忽高忽低,東飄西撩,眼看著掉下來了,轉三圈兒又上去老高。越來越多的戰士們參與進來,伸開雙手追著,似乎等著天上掉下的元寶。這旗子終於在天上耍夠了,連風都停了,它一坨稀屎樣軟塌塌跌落下來,被一個戴狗皮帽子的家夥接住了。這人立刻高叫起來,扯著粗愣愣的嗓兒四方炫耀,好像眼淚都叫喚出來了。
老旦看著這熱烈而……詭異的情形,馬不由得慢了。飄飛的旗子染紅了他的記憶,令他想起玉蘭拿槍頂著他時說的狠話,他不由得摸了下腰間的槍,又為自己的這個動作吸了口冷氣。
“玉蘭,別怪我,將來見了你,俺任你收拾。”老旦自言自語,不再看那些簇擁紅旗的士兵們,他猛地一夾馬,大喝一聲,就將好容易追到身邊的王皓又甩出好遠了。
那一晚,老旦做了奇怪的夢,夢見空中響起雙槍齊射,一麵紅旗從杆子上飄飄而落,晃晃悠悠落了一晚,掉下來時正蒙在一人頭上。她光著腳款款站立,兩手結在身前,白色的麻布衣服上別著五顏六色的花,似乎在悄悄笑著,身子隨著笑聲擺動,於是風也在動,掀動著頭上的紅旗。那紅旗又成了蓋頭,鎖著銀色的花邊兒,綴著細小的鉛墜兒。老旦繞著她輕聲喚著,一會喚著翠兒,一會喚著阿鳳,然後又喚著玉蘭。他想去揭開蓋頭,但伸手無法到達,步子邁不過去,他不管怎麼轉都走不近她的身前。好容易等到她抬起了手,老旦呆呆站著,等著那兩隻蔥白的手掀去那討厭的紅,老旦卻覺得眼前一黑,又是大亮,世界劇烈晃動,雷聲滾滾,他上下顛簸,不知要掉向何處。睜眼時一隻大手拍著他的胸脯,二子那隻沒戴眼罩的眼瞪著他,宛若一個子彈穿過的幹癟傷痕。
“幹甚呢?大早晨推啥?”老旦火從中來。
“阿鳳來了……”二子輕輕說。
阿鳳站在帳篷外,披著一件帶毛領的軍大衣,正背朝門口,看著銀白色的原野。她還穿著一雙黑色的馬靴,老旦見過陳旅長也有那麼一雙,王皓說這是蘇聯老大哥的東西。今天的風微微的,隻能些許吹動阿鳳露在後頸的頭發,她不知何時換了短發。
“阿鳳……”老旦說。
阿鳳回過身來,立刻開始微笑:“來得早了,沒打攪你睡覺吧?”
“沒有,該起了,該起了……首長好!”老旦立正敬禮。
“好了,就我們倆,你還弄這個?”阿鳳雖然說笑著,仍是回敬了他。她裹在大衣下的身子令老旦臉紅起來,他總會想起她不穿衣服的樣兒。
“我去師部辦點事,正好路過你這兒,看時間還有,就過來和你聊幾句,每次見麵都匆匆的,一晃又那麼多年了。”阿鳳向一邊走去,老旦知她不願進那臭哄哄的帳篷,更不願被人聽壁角,忙抬步走去。
“你穿得少,要不要添一件大衣?”阿鳳回頭問。
“哦?不用,俺不冷。”老旦嗬嗬笑著。說了又後悔,帳篷上掛著白花花的冰霜,旁邊立著一個黃白相間的冰塔,那是戰士們撒尿撒出來的,不冷才怪。阿鳳見他裝蒜,也不堅持,繼續前行,慢慢走上一個小山包。她的靴子將雪踩得吱吱響,每一步都是清楚的腳印;老旦的厚棉鞋隻能踩出噗噗的聲音,留下一串串雜亂的窩。老旦被這對比弄得有些不舒服,心懷鬼祟地回頭看了眼,帳篷外除了哨兵再無他人,定是二子一個個在裏麵攔著,有尿也不許出門兒。
天這麼冷,聊什麼好呢?老旦低頭無話。離得雖近,二人早已不是從前情形,他不再是那個心猿意馬的****戰士,她也不再是那個孤苦伶仃的山中寡婦。十年茫茫,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人卻麵目全非,離得遠反倒念得真,如今在這大雪中並肩前行,老旦已覺得形同陌路,兩行腳印之間一米都不到,但那已是遙不可及的距離,再也碰不到一起,也或隻需片刻,它們就被新來的風雪淹沒了。
“離開黃家衝後,還回去過嗎?”阿鳳停下了。老旦沒想到她從這裏問起。
“沒有,這不是……回不去嗎?”老旦攤著手。但這並非真話,黃家衝傷心之地,回去是要多大的勇氣呀?
“我回過鬆石嶺……”阿鳳的聲音柔軟起來,“湖邊還是那樣,隻是我們蓋的那些竹木屋都爛掉了,倒了燒了。我是鬼子投降那年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