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日趕到的時候,申博天的裸講已經進入了尾聲。千日進入會場的時候,最好奇的是申博天會是一種什麼狀態:是氣急敗壞地搶過稿件,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還是已經失望到絕望,放棄了這次發言?當然,所見的一幕是千日最意想不到的:他口若懸河、激情澎湃,已經進入了平時指點江山的吹牛皮狀態——這當是一個人口才最佳狀態。甚至讓千日想到,如果給他發言稿,簡直阻礙他臨場發揮。他現在已經講到了發言稿中的第三個問題:口語詩人才是三十年來詩壇的中流砥柱。
這讓聽席上的詩人伊徐坐不住了。伊徐早年留洋海外,詩歌上師承西方的現代主義,講究用詞工整、意象典雅,追求寫作難度和精神品質,是“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他站了起來,隨之皮鞋踏踏踏響起,他走到主講台上,湊近話筒道:“我不知道這位詩人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敢下這樣的結論,而且是在這種場合下,誤導作用很大,所以我不得不上來糾偏:如果口語詩人是中流砥柱的話,那麼,知識分子寫作幹嗎去了?這是顛倒是非的言論。我要告訴大家,中國當代詩歌難度的開掘,就是知識分子詩人努力的結果……”
申博天回過神來,搶過麥克風道:“雖然我知道你是誰,但是你也別太自以為是——你的寫作,就是一個自欺欺人,現在是我的發言時間,請你滾下去!”
伊徐氣得漲紅了臉,大聲道:“你看,這就是所謂的民間口語詩人——流氓作風。我要告訴你們,你們想把中國的詩歌搞垮,我是絕對不允許的!”
部分詩人鼓起掌來,他們為伊徐大義凜然的氣概所鼓舞,呼應道:“絕對不允許流氓詩人搞垮詩歌!”
詩人包牧中午喝了酒,正在坐席上打著噸,被鬧醒了,他站了起來,大叫道:“伊徐,你這個瘋狗,給我下來。”包牧早先是野獸派詩人——該派是口語詩人的代表流派,這兩年主編《中國當代詩歌年度選》,因這本選集以“秉承民間的寫作立場”為核心,無形中與“知識分子寫作”對立,因此他成為“民間寫作”的代表詩人。
伊徐正準備下來,但是包牧這麼一喊,他倒不下來了——否則顯得太聽話了。他大聲質問道:“我也並非全盤否定你們口語寫作,我還是同意局部口語,作為詩歌語言的一個補充。但詩歌如果全部用口語,降低為零難度,那就可能全民詩歌,這是多麼可怕的事——難道我們發生過的全民運動還不夠多嗎?!”
包牧已經走上前來,突然脫下自己的皮鞋,劈頭蓋臉就往伊徐身上砸過去,叫道:“我叫你妖言惑眾,我叫你危言聳聽,混了幾十年了,還是這副德行!”伊徐邊躲閃邊叫道:“都反了,流氓都起來了!”聽眾席中助陣的,來不及近身,紛紛把鞋子扔過來,一陣鞋雨砸在兩人身上。說時遲,那時快,保安已經上前,把兩人製住,推出門外——原來老楊事先交代,一旦有肢體衝突,保安要趕緊動手。要不是老楊這一招,剛才發展為群架都有可能。
申博天對著亂哄哄的人群道:“我的發言還沒有完,如果誰再打斷我的發言,就是跟我過不去,回頭這個賬我要算的。既然剛才伊徐說口語詩是零難度寫作,那麼我就必須先反駁這個說法。這是很無知的看法,就像白居易的詩人人都看得懂,就以為人人都會寫似的,事實上可能嗎,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對語言融會貫通之後的高難度寫作。而知識分子貌似語言高超,其實是一種表麵的難度,是脫離當下、逃避現實的一個借口,是西方在中國的詩歌買辦……”
聽眾有人叫道:“別拿白居易當幌子,口語詩人個個都是白居易嗎?你們隻不過扯著民間寫作的虎皮當大旗!”申博天道:“我懶得跟你們扯這些表麵問題,有話回頭討論場說,現在我要把演講說完,誰再敢打斷我的話,別怪我用話筒砸破他的頭。”在他的恐嚇下,終於有了一個把發言講完的機會。
千日興奮地撥了付絕響的電話,叫道:“你今天不來太可惜了,小申的發言太精彩了,任何一次吹牛皮都沒這麼精彩——搞得知識分子和民間寫作都幹起架了。”付絕響叫道:“媽的,這麼好玩,怎麼不叫我去?”千日道:“我哪知道要到這個程度,還以為走走程式的學術會議呢——包牧和伊徐都被逮派出所去了。”付絕響道:“有點吵,你能不能走出來跟我彙報呀!”千日道:“走個屁,我鞋子都不知道丟哪裏去了,一隻腳光著呢!”
申博天下來後,千日道:“還好沒給你稿子,要不然絕對沒這麼汪洋恣肆。”申博天得意道:“天才就是這麼被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