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後她才注意到美術館的那種貼磚。那是一種不規則的貼磚,都是多邊形的,但不是正多邊形。那形狀像風箏或者飛鏢,當無數的風箏或者飛鏢拚湊在一起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幾何圖案,它可以把有限的空間無限地拉長,因為它是斜的。於是她開始踩著這些貼磚數數,試圖知道自己究竟站在哪一塊磚上。但是她很快發現,不管走多遠也無濟於事,似乎隻有在不能到達的界線處,才能把一塊磚與另一塊磚區別開來。
於是她想起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那一場耗盡心力的戀愛。那位她深愛的物理學家曾經在一個夜晚(那時她還沒發現夜的翡翠色)考她:假如你生活在一個任意大小的圓形城鎮,你必須走多遠才能發現一個完全相同的城鎮?j米j花j在j線j書j庫jBo
她想了又想說:不知道。
物理學家好像知道她要這樣回答,一邊看著窗外,一邊慢慢地吸著煙。
她等了他好久,最後說:你說吧,把答案告訴我。
物理學家慢慢把煙掐滅:其實我也不知道。
那時他們的戀愛已經接近尾聲了。
記不清有多久了,她總是害怕與異性建立親密的關係。年輕的時候她總是擔心自己受傷害,而現在,她最憂慮的是自己已經不能再愛任何人。每當她見到一個異性,她便會像一台掃描儀那樣,把他們的弱點看得清清楚楚。接下來就隻好是演戲了。她要演得恰到好處,要撤退得不著痕跡,和年輕時的怕受傷害恰恰相反,她現在隻是怕傷害別人。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讓她感到累。
她也曾經試圖轉而去愛同性,但是發現的卻是更深層的恐怖。同性之間掩埋著那麼多的溝壑,說不清哪一個就能成為陷阱。有時候,一句話,一個眼神,就會成為一顆定時炸彈。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很無奈也很危險,但是當她退守到自己的世界之後,她忽然發現,自己的世界似乎更可怕。在這座城市北郊的花園公寓裏,她麵對自己的時候,竟然感覺到有多個我在不斷地發出命令,她不知聽誰的好。而且她並沒有一種想象中的自由,她每次的“下一個動作”,都做得那麼蹩腳,那麼不得體,一如在別人目光下的笨拙。她總是不斷地為自己的每一個行動後悔,每動作一次她便會造成一次小小的失誤。譬如,她本想早晨鍛煉時把垃圾袋帶出去,然後到附近的農村買新鮮牛奶,再回來吃早餐。每天早上隻有這麼幾件事,很好運籌的,但往往是回來了之後,看到垃圾袋還靜靜地躺在那裏;或者,忘記了買牛奶。總之,這幾件事在幾年之間,沒有一次是按照運籌學的方法做好的。她思想的精確與行為的笨拙,由此可見一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