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琪畫展的全部畫,都是王麗君在她老家那間7平方米的小屋裏裱出來的。門上打著補釘還漏著縫,好比一個人假裝閉上眼晴其實睜開一條縫。門旁有一窟窿,或日窗。潮乎乎的磚地上有一棵大樹,是用來撐住屋頂免得倒塌的。住這屋,自然冬涼夏暖如住在一把撐開的大傘下。房間呈手槍形。屋中橫陳一張長1.9米的隻有自我沒有他人的大桌子。“槍把”處本來寬1.9米,但是一頭牆上得掛裱好的畫,所以隻能放一塊長1.6米的木板權當床。床板三分之一的地方被楊玉琪的資料蠶食。而且一層放不下,床上碼著磚,第五六塊磚擱一層板子堆資料。床板餘下的三分之二版圖歸王麗君。身高1.65米的她,每晩隻能屈著雙膝睡,免得雙腳掉下床板,免得碰撞了疊羅漢似的磚。這種睡姿屬高難動作。她這麼睡一年多,覺得很好。因為萬一身子稍動腳掛下床板,正好可以醒過來接著裱畫。
本來楊玉琪自己也不會裱畫,但是既然決計沒有幾十、幾百的錢去裱一幅一幅的畫,隻有自己來。自己,包括他和麗君。他找本有關的書來先看會了,然後講給麗君聽應該怎麼裱畫。楊玉琪說他們這種裱畫如同一個瞎子加一個跛子,瞎子背著跛子走路。偏偏麗君這間傘屋一到冬晩就結冰。裱畫時一刷糨子就凍住,得用熱水袋一點一點把糨子烘化開了再裱。大畫比桌子大得多,先刷一半糨子,拖過來,再刷另一半。高2.8米的大畫,隻有掛在小屋尖頂處才能不拖在磚地上。麗君在桌旁放著隻凳子,在桌上放隻大板凳,大板凳上再放隻小板凳。這樣,踩著凳子上桌,再上大板凳,再上小板凳。從桌上下來一碰到凳子,就坐上睡著了。這一睡就到天亮,就得去上班了。此後下桌十分小心,下來就是下來,身子必須聽從大腦指揮,再不滑坐在凳子上了。實在困得不行,靠著牆站會兒,腦袋往下一耷拉,脖子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職,立即使勁再撐起腦袋瓜,接著裱畫。再不然看看楊玉琪的畫,感受感受他的意境,汲取汲取他的力量。
白天上班晩上裱畫需要力量,抵擋別人的猜疑和好奇也需要力量。夏天她在門上掛一密密實實的門簾,生怕女友們找她時一下撞進來看見她這一屋子的“私活”。門外隻要有人喊聲小王,她聽得一撩起門簾就把門在身後掩上,真正地示意來者不歡迎進屋。女友詭譎地問這屋裏有秘密?問急了麗君說她的男友在裏邊。
傘屋裏是藏著她的男友。這裏的每一幅一、每一根木頭,都是楊玉琪。是的,包括每一根木頭,那都是她從木材站買來的。兩三米長的樹也是她綁在自行車上推回來的。少不得車和樹和她一起摔下。痛倒不覺得,因為她的痛點在樹上,要緊的是樹是不是無損?這是要鋸了刨了漆了給楊玉琪做畫軸的。
王麗君每過一段時間就要把裱好的畫送往南京。在南京偶被楊玉琪的熟人撞見,每每指著她問楊玉琪:你女兒這麼大啦?她平時專門注意中年婦女的衣著,去南京故意戴上一副老式眼鏡,再盤上頭發,穿上盡可能老式、土氣的衣服。譬如煙灰色的兩用衫或黑褲。若有人問她多大,她說差不多30歲了。雖然她穿上過於肥大的罩衣,反而更使她像個穿娃娃衫的女孩子。年輕姑娘青春新潮的打扮,這一頁被跳過去了。她已經習慣於穿素靜、莊重的衣著,隨時考慮著她和楊玉琪兩人的協調。到1989年她已是孩子媽媽了,再穿花花綠綠不合適了,她說。可是這位孩子媽媽不就才二十七八歲嗎?
再說麗君抱著裱好的畫卷到了南京中央門長途汽車站,楊玉琪隱身人般站在車站的暗角裏,隻能遠遠地看著她扛著大捆的畫下車。多想跨上前去接過這些畫連同這個姑娘。可是這趟長途車上全是泰州人。小城沒有秘密。創作口頭文學的人太多。麗君一路上隻希望車快開快開快點到南京,在車上她一眼就能看到隱身的楊玉琪。多麼親切的親愛的身影,多麼親切的親愛的一切的一切!擔是最富激情的時矣卻偏要抑製住感情!麗君畢竟是姑娘,任何女性都願意上商店看看。楊玉琪帶著她走小路穿小巷,總覺得路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倆是“假的”。他們不能結婚,他們就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他們可以什麼都不怕,不怕任何人看見地一起上街走走,那是他們至高至高的願望了!後來他們的兒子一周歲時,他們想嚐嚐正宗戀愛的味道,上南京舊地重遊。兩人騎上自行車逛大商店看老朋友,自由自在!自由太可貴了。楊玉琪騎車騎得屁股皮都擦破了,血粘著褲子,坐都坐不下。但是還可以走。把他倆當年躲躲閃閃地走過的小巷子都溫習一次。這次他們怎麼走怎麼協調,再不覺得路人以為他們是假的了。隻是從來不手拉著手。可能是楊玉琪的心理障礙,總覺得自己比麗君大太多。唉,這又何必呢?
王麗君每次到南京送畫,雖然下午3點多就得告別楊玉琪回泰州,總認為還有天經地義的兩件大事。一是搜羅楊玉琪的髒衣服洗了,二是為楊玉琪燒些能多吃幾天的菜,譬如肉丁炸醬。麗君大約一個多月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