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玉琪說,別著急別著急,電話已經打通了麼。我們對“足球”進行遠距離“按摩”。
那學生很快就返回了。好心的麗君生怕剛才嚇著了她,跑出客廳,雙腳伸進玉琪的一雙大皮鞋就衝出門去招呼她一一如果穿自己的鞋,還得用手提那鞋太慢了。
終於玉琪開出自己的車來。麗君拎上幾瓶礦泉水就往外跑,今天給我們開車的是隻“足球”,誰敢動作慢?突然,麗君叫起來了:
啊呀!我穿了你的鞋了!
“足球”掉過臉看坐在他一邊的麗君的腳,小小的美麗的腳套在他那又大又難看的舊皮鞋裏,“足球”笑了。
麗君咕咚咕咚地套著大鞋奔回家。家裏還有位客人,走前說好誰按鈴也不用開。客人當然不會想到是麗君按鈴,自然不開。鈴聲響了又響,客人坐不住了。走到門邊,拎開上邊的門簾一看是麗君,這才開門。他慢悠悠地說:幸虧我看上邊,如果我看下邊,看到一雙男人的大皮鞋,我就不敢開了。
展廳外已經停滿了車,學生無一敢遲到的。有的學生帶丈夫來幫忙,有的帶兒子。楊老師真的很“凶”:“你把包放下來!”“你把手插口袋裏很難看的,你把手一插,人家就會有看法!”“你在這裏做無用功,不算你的工作量,看看誰還在做無用功?”
我很吃驚。他批評的學生,年齡都比他大。我聽說辦畫展的頭一兩年,玉琪真發大火。頭一年,有些學生隻顧掛自己的畫,把自己的畫先掛上好位置。玉琪一看大怒,把幾幅掛在好地方的畫拿下放到近洗手間的最不好的地方。完了吼吼地罵:像這樣自私還能學畫?先有人品才有畫品!我們要把正氣培養起來!隻顧掛自己的畫,一盤散沙!中國過去搞不好,就因為一盤散沙!有幾個人明天開始不要到我這兒上課了!
在多倫多,教畫的決不是玉琪一個。但是敢這麼罵學生的,隻有楊老師。這裏一般的概念裏,老師是由學生供養的,再說白了,老師是靠學生吃飯的。但是玉琪的學生們知道,玉琪不是靠這吃飯的,玉琪拚死拚活地教,把這些英國、日本、美國、香港的名牌大學的碩士生、雙學位生當小學生來教,這對於玉琪,是一種大忖出,是對中國文化的薪傳。
玉琪還在吼:我們中華民族,要的就是團體的凝聚力!
聽說第二天,那幾位被批評的學生又來上課了,一個也沒少,說:老師你講的是對的。
第二年,畫展結束收畫的時候,有幾位學生沒到。還剩十來分鍾的時候,那幾位學生的丈夫到了,把各自妻子的畫收下。玉琪又變成一個足球麵孔:說幾點到就是幾點到!如果都像你們這樣,像打敗仗的樣子!
丈夫們滿臉通紅,往前走一步不是,往後走一步也不是。
“足球”繼續射門:我不要這些學生!明天起不要來我這兒上課!
明天,學生還是一個不少。
越來越多的人要投奔很“凶”的楊老師。一般都找“西母”,“西母”好說話。“西母”的小本上,總有很多學生等著“拿位”。
畫展辦了八年了。今年布展玉琪不用變足球了。他“凶”名在外,學生訓練有素,隻有新學生可能有點差錯,被楊老師“凶”幾句。
兩三百幅畫,隻用了一個多小時就錯落有致地布好了。有一位男士站在一張折疊桌上掛字,不知怎的那桌自己折疊起來,把翩翩男士摔倒在地下。男士依然翩翩,把桌子拉開了又站了上去。我看到那幅書法是四個大字:“樂在其中。”又一位丈夫來當義工,站在高桌上。妻使勁伸直手臂托住丈夫的臀部。纖纖玉手本托不住偉岸夫君,但是愛本是一種托舉,一種使雙方都提升的托舉。
有兩個人一邊掛畫一邊說:“我是先看英文,再在心裏譯成中文,我本來已經不會中文了。”“我本來毛筆都不會拿,我從小去南洋,就想學國畫,沒想到直到六十歲才開始拿筆!”
我好像聽到了中國畫的世界語,我看這些字畫,有的景是多倫多的,船是中國的。好像一幅書法:“海為龍世界,雲是鶴家鄉。”不少畫我乍一看一驚,好像看到一個個長得像玉琪的人。玉琪的點彩,玉琪的小鳥,玉琪的春色朦朧,玉琪的雪壓巨鬆,玉琪的月圓月缺,玉琪的飛瀑直瀉;玉琪的孤鶴傲立,須發飄拂;玉琪的對鳥冥思,飽經滄桑。當然,再看,不是玉琪,沒有玉琪的氣勢和風骨和才情。但是終究一看就像玉琪的孩子,玉琪、玉琪、玉琪,麵對展廳兩三百個玉琪。我明白了這個很“凶”的楊老師,在用自己的生命做愛的托舉。
花鳥泄天機一一我又想到,玉琪,將又會是一個新的玉琪。當很多很多人在學楊玉琪的時候,當別人重複他的時候,他不能不再一次地走出自己。
我想起他一幅畫上的款:“花非花,霧非霧,來去如春夢。”玉琪會做夢,所以他活得很豐富;玉琪會做夢,所以他活得很痛苦。
我在想,什麼是他的下一個夢,多倫多之夢?國畫的世界語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