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孩們一起跑到一家家門口,喊Trick一or一Teat,就是說,惡作劇還是請客。當然,主人們立刻請客發糖。發了糖還拉一拉門前的鬼,用鬼叫聲來歡送我們。有一個發糖的人也套了個鬼麵具。發了糖他故意轉過身去,噢,他後腦上套著另一個麵具。他又轉過身來,揭開麵具問:看見我腦後的麵具了嗎?
好天真的老外。我又到另一家要糖。門前汽車裏坐著一個鬼。各家有各家的高招,做個鬼放在汽車裏也跟真的似的。我衝這鬼OHIOH地亂叫,咱還怕假鬼?突然那鬼從車裏向我捅來一刀,我大叫而逃。我才知道那是真人化裝成的假鬼!
前邊的南瓜燈,低低地一閃一閃。地上一個鬼的身上,被捅了一刀。這是真鬼。一隻木箱裏,伸出一隻血手。當然,木箱裏什麼也沒有,一定是在木箱口放上一隻血手。
我想,老外幹活時真幹,玩起來也真下功夫玩。前方一方人家,在門前搭了一個鬼屋,裏邊發出各種鬼叫。門口有個女人用手電從下往上池照自己伸出舌頭的臉。這把戲我們小時候都玩過,用手電這麼照著自己去嚇同學。這當然不可怕。我們當然想進鬼屋看個究竟。這位手電女鬼還數人數,一批一批地放入,倒好像進國家博物館似的。裏邊黑乎乎的煙霧騰騰。右邊竄出一鬼,我嚇得叫著往左邊靠。左邊腳下一鬼大叫著就要撲來。我大叫著擠在人堆裏往前移,前邊上方又掉下一鬼頭。噢!大家慘叫著竟都不敢往前走了,可也不敢往後退。我喊後邊的玉琪,讓他走到我前邊來開路。
玉琪老老實實地走到第一個。
什麼時候,遇到困難找玉琪就壯膽就有辦法。
等我們又坐上玉琪的車回家的時候,我才看見滿街滿地的塑料鬼一一畫著鬼臉鬼身的大塑料袋,裏邊塞滿楓樹的落葉,這是最簡單的鬼。二十來天前還那麼絢爛的楓葉,現在隻能用作鬼的填充物了。如何絢爛的人生,最後也隻能化作塵。
所以,幹活的時候幹個痛快,玩的時候玩個盡興。我看萊斯理要來的一大袋糖,總有二十來斤。我摘下披風摘下麵具再看自己要來的一大袋糖,我高興得歡呼:〇H!〇H!
又:寫鬼節寫到淩晨要去洗手間。樓上的洗手間連著主人房,容易吵醒他們。午夜後我總去樓下的洗手間。剛從樓梯上往下走兩步,我停住了。一樓黑乎乎的,我遲疑著不敢往下邁步。我怕。盡管我每夜都這麼下樓,而且樓梯上徹夜亮著燦爛的吊燈。但是,我的腿好像有點軟,樓下客廳的沙發上堆著大衣,或許,那裏邊會鑽出一個塑料鬼,或者伸出一隻手?
我逃回樓上的洗手間。
九八年十一月二日
來多倫多的朋友,玉琪是一定要帶到160公裏外去看大瀑布的。
NiagaraFalls。明明是尼亞加拉大瀑布,不知為什麼,我上學時的世界地理課本上,總寫著尼加拉瓜大瀑布。
不管是尼亞加拉還是尼加拉瓜,都隻是一個符號,美加的人大概是嫌Niagara這個詞太長,一概地簡稱為LakeFalls,湖瀑布?瀑布湖?每秒鍾有千千萬萬噸水從堤上衝下湖裏,濺起厚厚的潔白的水堆,好像厚厚的積雪。好像大瀑布玩命地往下衝,就是想衝化這些“雪堆”。
“積雪”旁的水,綠個透,綠得嫩,綠個難以想象的綠,好像隻有用人工才能造出這樣亂真的綠。世間的物如同世上的人,太真了別人會以為是假,當然假得太地道了又可能被信以為真。如果說智慧的痛苦,是孤獨。那麼真誠的痛苦,是誤解。
綠得似假的水,和白得如雪的水相交相摻。綠水盈盈和冰天雪地,嫩綠和雪白,染出一派最純淨美麗的色塊。
千噸萬噸水衝下濺起的水霧,連接雲天。上邊是雲,下邊是霧。雲霧衝天處,沒有瀑布,隻有雲霧,天地一霧。如果說雪是從堤上衝下水的,那麼雲是從水裏送上天的。漫天雲霧擋住了霧後邊的世界。陽光打在霧上,水氣白亮成鏡,一麵頂天立水的耀眼巨鏡。
千噸萬噸的水聲隆隆,又像車間裏機聲隆隆。大瀑布如織布機,厚厚的水流,好像織出的厚厚的布匹,萬千布匹傾瀉下來,弧形地下,蓬鬆、柔軟、溫厚。大瀑布叫人感覺到的,不是危險,而是吸引,而是想投身其中的欲望!
那一定是清爽、豐厚,豐厚的清爽,清爽的豐厚。如果從堤上順瀑布而下,騰為水,騰為霧,騰為夢,騰為英雄頌。一九○一年,一位總有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鑽進一隻木桶,乘桶漂流,順堤衝下。木桶衝到灘邊,人們把木桶拉上岸,打開桶蓋,居然老太婆從桶裏鑽了出來,手裏還抱著一隻喵喵叫的貓。那隻貓原先是黑色的,可能受了過度的驚嚇,出桶時變成了白貓。
像這種老太婆曆險記在中國發生的概率就太低了。玉琪認識的一位美國婦女,她的五個子女分散在世界各地。她九十歲了,腰彎得像蝦米。但是她從來不要人陪,一個人飛來飛去的在五個子女家走動,好像巡回大使。在加拿大,七八十歲的人單身旅行很平常。但是中國人常常到七十來歲就聲稱自己老了,不能一個人走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