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在人來人往的地方,一群海鷗目中無人地散步。不受驚嚇,一無恐懼感,非常地知道加拿大人都會讓它們,它們都沒有被傷害的概念。我想,如果一個良性的社會,人人沒有恐懼感,沒有被傷害的不安全感,那麼萬物會展現怎樣的個性和怎樣的美麗!湖裏有一隻海鷗,獨自站立在一塊礁石上。好有氣質,好有風度,就像一個卓而不群的藝術家。“你們快看!他一個人站在那兒!”
我不意地把海鷗叫成了“人”。
生命,多麼渴望得到充分的展現,尤其是那種不安分的、不創造就不能激活生命的玉琪原先在江蘇好像該有的他都有了一一高級職稱,名聲地位。可是,再畫下去再畫下去,他就要死掉了。不不,當然不是說他這人四十出頭就會死掉,他隻是總想過一段麵對一場新的挑戰。他最怕的是能一眼看到自己最後一天是什麼樣,譬如是著名的畫家。這於他,等於是死掉了。他總希望,有一個全新的、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自己。雖然總有很多很多人要買他的畫,很多香港人預交了款一一隻要他答應收款,香港人就非常高興了,就知道早晩會得到玉琪的畫。可是玉琪沒有畫意的時候絕對不畫。有人實在忍不住問他,可不可以給我畫了?玉琪說:你要急的話把錢拿回去吧。
他最恨應忖,恨混過去。他的腦子裏湧動著種種各異的明天一一明天,畫家楊玉琪可能又去做別人意想不到的別一番事業,如同九年前他舉目無親地隻身一人來闖蕩加拿大。香港一些畫廊對大陸畫壇是非常敏感的。幾個畫廊驚呼:那個轟轟烈烈的楊玉琪怎麼一下失蹤了?
玉琪剛來多倫多,還不知道怎麼賺錢的時候,不能不盡可能少花錢。譬如不上理發店。他對著鏡子試著給自己理發。兩鬢的發還好辦,後邊的發,他剪幾刀,拿著鏡子和牆上的鏡子對著照,眼晴使勁兒拐過去看鏡子裏自己的後腦勺。後來他有錢了很有錢了也不願上理發店,他的後腦勺和他的眼晴配合得很默契了。後腦勺拚命往前轉,眼晴使勁往後跑,好像有情人終會相會在一朝。
我在玉琪家看到過一副象棋,規正美觀,剛從店裏買來的?玉琪笑:在多倫多上哪裏去買象棋?幾年前萊斯理要副象棋,我給萊斯理做的。他在家俱店木料店一通找,
小截,寫上藍色的“士”、“象”,紅色的“仕”、“相”。我決想不到這副象棋上的字是玉琪一個一個寫出來的。我來回看這堆象棋,那字體,與常見的象棋子一模一樣,實難想象!玉琪說,小時候他家窮,他也想要副象棋,他自己用廢紙搓成條,再卷成小餅,貼上一張張圓紙,上邊寫一個個藍“士”紅“仕”的。
九五年玉琪想學電腦,不懂英文又不願麻煩別人。他在電腦前三天三夜不睡,居然就在聖誕節前用電腦打出了二十幾封信。雖然,沒有標點,沒有行距,連分段也不會。二十幾封信打成二十幾封屎疙瘩。而且打個咬牙切齒一一本來可以曄曄流水般地寫信,現在打一個字就費好大勁!不過,那二十幾個“屎疙瘩”到底也給他成功感。
麗君說他動腦子的事都幹,不動腦子的事都不願幹。玉琪說:我就是心不老。人要是心老了,連玩的興味都沒了。
玉琪順手又向湖裏扔去一個石片打水漂,飛濺出一派淋漓盡致。一群天鵝悠然遊動,好像一首無標題音樂,調動起人們對生活的各種體味。那個人一一那隻海鷗,依然獨立在礁石上,思索他的明天。
九八年十月十八日。
美國和加拿大相接處,有一個千島湖。盡管湖中不止有一千個島,但是遊客都知道的,或者說壓根兒遊客就是奔這個島來的,隻有一處:愛情島。曾經有位丈夫在這個島上為愛妻興建豪華的房子,房子如宮殿如城堡,數年後房屋還沒造完,妻子病逝。丈夫就再沒有來過這個島上。
愛情失去了,所以叫愛情島。如果像童話故事的結尾: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麼後人未必會稱這個島叫愛情島。
愛情,因為思念,因為失落,因為無法傳遞,因為無可宣泄,而情長夜長,夜深情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沒有思念,就沒有詩篇。現在要是想誰了就打個電話,詩篇被電訊淹沒了。稍一茫茫,就走到電話機旁。過去誰誰離婚就風煙滾滾,現在有的老朋友見麵了,劈頭一句:你還沒離嗬?
淘汰不了的,是真情,是實感。我們從愛情島回來經過一個小鎮,隨便下車走進一家工藝品店。好高的品味!有幾個洋娃娃還會施法術,施定身法,把我們三人都定在那裏,隻會朝著娃娃們看。我每到一店都看娃娃,但這家一個娃娃一個性情。其中一個剛剛哭罷,兩眼都是淚,臉頰上分明有一顆還沒滴下來的淚珠,兩隻手臂彎彎的倔著,在使勁兒製住自己的哭。好可憐好可憐嗬!我們怎麼能讓她再待在這裏呢!她一隻手上掛著一個小紙牌,介紹她叫尤娜她的性格等等。我不想知道更多,我隻想把她抱走,讓她住進一個溫暖的家。我在美國有個好友,讓她領養尤娜最好。
標價太高,一百二十四元。花這麼多的錢買一隻洋娃娃,我們的各種感覺都調到了極致一一太想買了!太貴了!但是既然讓我們遇到尤娜,那就是命定尤娜要跟我們走的。
不知能不能還價到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