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過,朔北苦寒之地開始結霜,蒼茫野漠,沈蕭身上的氈衣又薄又舊,幹活時偶爾露出的腳腕細如枯枝,蒼白肌膚上拂著疤痕和未愈的凍瘡,寒風一冽,欲折欲碎。
他蹲在河岸的荒草上,將覆著薄冰的水打入桶中,提水時手臂繃起青筋,薄薄的皮肉下骨骼的輪廓盡顯,單看身子骨,如此纖瘦的人怕是受不住這般辛苦,然而這種粗活,他從二十歲到現在,日複一日,做了七年。
這裏是聿支國,離他的故土大齊遙遙幾千裏,在這裏,他不再是萬民擁戴的齊朝皇子,而是戰敗之朝送來的質子。
沈蕭將水提回馬廄,用沾濕的毛刷清理馬身,分明動作嫻熟輕柔,那馬兒卻受了驚嚇一般,抬蹄嘶鳴。
沈蕭隻得摸著馬鬃安撫,一下,兩下,細白手指撫過,馬兒漸漸平靜,他仰起頭,遙望灰白天際,蒼鷹淩空滑過,鳴得空曠哀長,漫天愁雲彙集,凝入他眼底。
他看著空蕩的草場,在聿支,他是馬奴,負責為聿支軍隊飼養戰馬,因是敵國質子,他隻許幹活,無權窺知外麵發生的事。
近兩月,戰馬被分批調派,如今隻餘下這麼幾十匹,沈蕭聽不見風聲,也知道必定起了戰事。
七年了,大齊終於翻越了這條幽壑麼。
片刻失神,他按捺住胸中波濤,俯下身,繼續清理馬匹。
不多時,馬蹄聲自身後響起,伴隨著聿支人野蠻的嘶喊聲,逐漸朝他逼近。
幾個身穿戰甲的漢子勒馬停於他身邊,不由分說,一條鐵鞭掄出風聲,抽在他的手腕上,應時一道血印子顯現。
沈蕭咬牙忍痛,手中的刷子落了地,聽見那帶頭的將領怒喊:“將這賤俘綁起來,押到城牆上去!”
沒有反抗的餘地,手腕粗的麻繩將沈蕭縛得筋骨劇痛,他緘口不言,伏在馬背上,暗中觀量那將領,見他一身塵泥,戰甲淩亂,便知自己的猜測十有八九,聿支極可能吃了敗仗,隻是,是不是敗在大齊手下,他不敢確定。
聿支和齊朝連年交戰,大小衝突持續百年,而齊朝以禮治天下,重文輕武,自太皇帝起,與敵國交鋒幾乎沒有勝績。
七年前,聿支鐵騎過境,在齊朝燒殺搶掠,齊朝皇帝為求天下安寧,割讓了朔北逐州城池,並應允,送皇子沈蕭到聿支做質子,十年為期。
而眼下,沈蕭還未得知的是,十年期限未滿,齊朝厲兵秣馬,暗中聯合西北烏奚國,舉兵夾擊了聿支。
聿支措手不及,齊朝乘勝追擊,一舉攻破聿支守關要塞,直搗其國門。
此刻,沈蕭被那些人帶到了城門上,疾風似刃,刮割在他枯瘠的臉上,腳下懸空三丈,他被吊上了城牆,氈衣染血,唇色慘白,目之所及,萬裏寒光。
聿支人以他的性命相要挾,等齊朝的大軍攻進來,便要以此作為談判的籌碼。
太陽西落東升,沈蕭被吊了整整一個日夜,終於聽見了移山倒海的震蕩聲。
恍惚中,他看到了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場景——大齊精兵揮師北上,將他的屍骨和孤魂,一並帶回故鄉。
他虛喘著氣息,睜開雙目,看見城下身披玄甲的千軍萬馬猶如黑雲壓城,一方繡著“秦”字的赤金旌旗隨風飄蕩。
來了。
離朝太久,沈蕭不能確定,眼前的秦字是不是他知道的秦家,他想仔細看一看城下那位將軍,可未進食水,體虛傷重,他視野一片模糊,那張臉,他看不清。
隻聽得城牆上,聿支將領揮刀怒吼:“你們齊朝自稱禮儀之邦,十年約定未滿,勾結他國,攻我城池,無恥小人行徑!”
震怒聲回蕩在曠野,並未驚起城下人的波瀾,那道深深的目光不看敵將,隻落在沈蕭的身上,寒霜鋪地,風聲如嚎,年輕的將軍一字未應,殺氣卻自眼底蔓延,籠罩了天地。
敗局已定,聿支人再猖狂的骨血,也隻能逞一逞口舌之快,齊軍今非昔比,兵臨城下,刀刃向前,讓人望之一眼便心生膽寒。
那聿支將領語氣低了幾分,複又對城下言:“逐州之地,我們可以奉還,質子之約,十年未滿,今日隻要你們退兵,不傷我王臣百姓,我王承諾,願將你們的皇子提前歸還!”
晚了。
原本,這一戰的確隻為收回逐州,可今日、眼前,出塞時光風霽月的大齊皇子,體無完膚地掛在他們的城牆上,這番景象若是能夠罷休,齊朝在天下還有何顏麵。
年輕的將軍目色堅韌,自腰間拔出龍紋長刀,高舉過頭,刀尖劃破長空,指向了聿支城門。
城牆上的聿支將領麵色一震,手持彎刀逼近吊著沈蕭的繩索,高聲道:“你們若不退兵,就讓這皇子第一個給聿支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