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氣,總得找個敵人,給無名火找個名。看來,朱湘還是明白在美國“四麵八方不舒服”的原因,不一定是美國人專門挑中國人尋釁:“我決定回國,與其受異種人的閑氣,倒不如受本種人的。”(1929年4月15日致彭基相。)
要報這個仇,做文化人,隻能以文抗文。“我們要創造一個表裏都是中國的新文化。”(1928年6月23日致彭基相。)如何創造呢?到安徽大學創造一個全國最好的英文係!邏輯相當奇怪。但是朱湘回國時躊躇滿誌。後來失意之極,與這個計劃破滅,有很大關係。
這裏的糾葛不清,已經夠多的了。但是仔細讀一下朱湘留下的信件,我懷疑這位唯美詩人,更受不了留學生的一大苦處:性壓抑。本是二十出頭的已婚男子,離鄉向來是道德放鬆的機會,更兼來到性刺激比中國多多的西方,如何教我們的詩人不苦悶?
朱湘在芝加哥的“豔聞”,上麵已經說過。根據來自朱湘事後致趙景深信(1929年4月14日)中自述,女方為同班(白人)同學。據朱湘說,他憤而退課後,二人依然在校刊上詩來詩往,“這些來往各詩都存有著,你們來美國時候總可以看到。”我個人不願意認為朱湘誇張失實,但是如此贈詩唱和,太像紅樓夢中男女情事,不太像美國女孩所作所為。很可惜,朱湘的英文情詩,至今無人去芝大學生刊物上搜尋抄錄。
同一信還講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朱湘懷疑女房東以前是妓女,因為依然有情人夜來。“我恍然大悟後,好奇心猛發,使用各法刺探,哪知我手段太差,耍不過,居然大上其當,居然鬧到她能教人相信我是想她的心思。”
下麵還有大篇說這位前妓女的情事,不抄了。朱湘一向不以嫖妓為恥。1929年6月致羅皚嵐信:“狎妓並不像平常想的那樣壞,結婚也不像平常想的那樣好。在性之滿足與調劑這一問題不曾解決之前,娼妓製度是很難取消的。”
事情還挺麻煩:我們的詩人在美國,生活費還得省下接濟妻小,怎麼做到“性之滿足與調劑”?不過讓我們再做一次書呆子:何謂調劑?1929年4月15日信,“我近來作了一件盧梭式醜事”,下文被收信人彭基相刪去。回國後,1929年冬天致羅念生信,羅念生評論朱湘詩時說:“朱湘的情歌多是替別人寫的。”朱湘特地感謝羅在為他解釋。但是同一封信說盡管妻子如何好,“不過刺激我是少不了的。”
很抱歉,再說下去,就有損筆德了,況且我們還是一頭霧水,朱湘的傳記現在有許多種,就我看到的,還沒有一本願意追問到我這篇小文的程度。為尊者諱,是應該的。不過事關民族主義大題目,了解一下,有益於後輩學子。在性關係上,東方留學生受的氣,超過其他“領域”,而且情緒反應更大。我們在今天依然遇到憤怒如朱湘的留學生。可惜的是,至今任何一種留學指南,絕口不講這極重要的事。
幸虧,朱湘幾乎從來不把個人情緒放到他的寫作中去(除了死後出版的《石門集》,一顆受傷的心靈在呻吟,那些詩是他生命最後幾年所作),為我們挽救了一個唯美的詩人。雖然他在美國時聲稱“我決不肯在詩中引入異種的材料”(1928年9月29日致趙景深),華美的譯詩集《番石榴集》就是在芝大完成的。
朱湘在美國時寫出的散文,收錄於死後出版的《中書集》,文字之優美精致,情調之從容寧靜,不讓沈從文或廢名。甚至1933年,朱湘絕望到即將自殺了斷一生時,他寫的幽默小品,依然可以與老舍張天翼並肩;他唯一的短篇《想入非非》以賈寶玉自述愛情心理,寫得不瘟不火,細膩動人,沒有一個人的“現代紅樓”,寫得如此靈秀。
朱湘是中國現代文壇少有的奇才,如果他能安定自己的情緒,天假以年,他的成就無可估量。
不過,這話難說得很,也許隻有過分敏感的朱湘其人,才會有朱湘其文,哪怕“文不如其人”,也是朱湘之文。才氣與理智,向來難以得兼。
隻是,這樣的詩人氣質,留學真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