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陰陰細雨晴,殘花落盡見流鶯。
春風一夜吹鄉夢,又逐春風到洛城。
距離“鐵麵崔鈺”荊震的壽誕尚有兩三天時間,各路江湖和綠林道已有十之七八抵達聚英莊,且不說莊內群英聚會人聲鼎沸,整個洛陽古城街道上,江湖豪客和武林人士亦是絡繹不絕。
今日天氣晴朗,客商南來北往的城中心主街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位,叫賣聲彼此起伏,各路商販們這段時間都可以大大賺上一筆,同樣的,那些拉家帶口的武林豪士們的家眷,也能大肆揮霍一下苦無機會開啟的荷包。
特別是洛陽城中心的廣場一帶最為繁榮,因為廣場正中心矗立著一尊仙風道骨、獨占鼇頭的劍神石像,武林人士紛紛前往瞻仰……
“百年前,這位獨孤劍神武功天下第一!憑一人一劍,北征登雲塔、東誅邪神島、南伏火煉獄、西破誅仙陣!單挑八大掌門、血洗六大邪派,當的是曠古絕今的蓋世英雄!”這洛陽城裏誰人不知這位獨孤劍神的事跡。
這座古城迎來了難得的盛況,都是拜德高望重的當地善人荊老爺所賜。
石像旁,一對背著劍套的男女也在駐足瞻仰這位劍神,尤其是那少年,適才聽到百姓們訴說的英雄事跡,他不由得心向往之。
而身旁的灰衣女子頭戴著深色的頭紗,看不出年歲美醜,隻是聽到那少年在和她閑聊:“洛陽城果然名不虛傳,地方美、水土也好,是吧念雪?”
他們正緩步走向聚英莊……
念雪道:“可我覺得你最感興趣的似乎是那尊石像。”
祈少君曬然道:“當然~~那是我們向往的男神!”他一邊說,一邊會不時去瞧瞧身側的灰衣少女,雖然看不出她神情如何,但從語氣上不難看出她的心情頗佳,祈少君很清楚,自認識她到現在,她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寡言的。
念雪又道:“你說這裏的水土好,是什麼意思?”
祈少君道:“意思是種牡丹唄,盛唐時期,神聖昭儀天後,也就是後來的則天女皇,有一年在西都長安皇宮舉辦“百鳥朝鳳花會”,當時百花盛放,卻唯獨牡丹遲遲不開,女皇不悅之下,下旨將所有牡丹貶至這東都洛陽,沒想到洛陽的水土和氣候就特別適合這富貴花,逐漸繁衍至今,品種已達上千,這可是洛陽最美的景致,咱們現在來得正是時候!”他嘴上雖在侃侃而談,連則天女皇和洛陽牡丹的典故都知之甚詳,不過祈少君心憂朋友們的安危,腳步卻絲毫不慢,大步地趕往聚英莊。
念雪忍不住喊道:“哎,走那麼快幹嘛!到處逛逛不好嗎?”
祈少君倏然止步,幹笑道:“嗬嗬,對不起,我急欲知道他們是否平安,不過我答應你,等我確定他們安然無恙之後,我就陪你去賞牡丹。”
念雪低聲道:“那時候,隻怕你也沒時間陪我了。”其實她想說“到那時,你就該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裏了。”語聲雖輕,但祈少君聽得清楚也感懷在心,念雪是他的救命恩人,試問焉能不顧?何況他和南居夫人還有誓約,於是道:“那好,我們就慢慢走……”
其實,念雪可能還未想過,祈少君就算與同伴們彙合,也舍不得與她就此告別的,一來他是個重情之人,何況慕冰的下落還得靠她呢,既然她想多走走,難道連這麼個小小的要求也不能滿足?
沿著大街走了一段路,祈少君剛又想說點什麼的時候。
幾個世家公子模樣的人,醉醺醺地朝他們兩個迎麵而來,一看便知是平日裏縱情酒色、走馬章台的紈絝子弟。
“喲!這位姑娘怎麼啦?幹嘛還帶著鬥笠呀!”帶頭一個的公子哥兒道。
“莫非是長得太醜了,遮羞吧!哈哈哈……!”
“非也、非也!我看是長得太美了,不願給人看,本公子聽說過,江湖上的美貌姑娘都愛弄得這樣神神秘秘的!”
“哎!那好啊,姑娘……你快摘下頭紗讓大爺們驗驗貨,要是滿意的話,就帶回府上做本公子的第七房小妾!哈哈哈……!”
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祈少君豈能容忍?但未到萬不得已,他不欲滋事,麵沉警示道:“諸位公子……奉勸你們放尊重些,另外趕緊找家茶樓醒醒酒,否則待會兒別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帶頭公子哥昂然道:“嗨~~!哪裏來的臭小子,知道大爺我是誰麼?”
祈少君不屑道:“不知道,更沒興趣知道。”
帶頭公子扯著嗓子道:“喲嗬~~鄉下小子真他媽不知好歹!在這洛陽城誰不知我玉麵郎君的大名,就連洛陽知府還有那鐵判荊大俠,都得讓我三分!”
祈少君見他一臉脂粉氣,又有些扭捏作態、全然不似個男人樣,一肚子的不舒服,輕哼一聲,訕笑道:“欲麵狼君?哼哼,果然貪狼如欲,佩服。”
玉麵郎君一聽此言,惱羞成怒之下正待發作,而祈少君也已做好將他揍成腫豬頭的準備,但輕紗後麵傳出了嬌柔的聲音:“弟弟~~稍安勿躁,他們要給姐姐驗貨,成全他們一下又有何妨?”
此話一出,祈少君豁然一驚,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
玉麵郎君醉笑道:“哈哈,還是這小妮子識時務……來!讓大爺們瞧瞧!”
話音未落,這群滿身酒氣的無賴蹣跚著走到念雪的身前。
“哼,那你做好準備了麼?”輕紗內又傳出一聲森冷如霜的聲音。
這個聲音更讓祈少君渾身寒戰,而那群紈絝子弟原本醉意正濃,誰知這同一頂輕紗後麵,竟傳出兩聲截然不同的語聲,不由得一怔!
凝目一望,念雪已緩緩地摘下了輕紗,露出了那張猙獰的醜臉!
“啊?!哇~~這這這……!”周圍圍觀的都是一陣驚怵的嘩然之聲!
“哇呀~~!!鬼呀~~~!!”那玉麵郎君更是驚跳咋舌、魂飛魄散,他身後的同伴也都一下子酒醒了,幾個啷嗆後退摔作一團!
祈少君嗤了一聲,故意仰天作態道:“原來你是想幫他們醒酒。”
這招對這群人醒酒效果果然甚佳,玉麵郎君撒腿就跑,突背後傳來冷笑:“站住!看到了本姑娘這張臉的人,可從沒有活著離開的……!”
一陣寒意撲來,凍得他們的背脊陣陣發涼、全身打顫……
祈少君再放眼四顧,隻見四周圍的人丟杯棄碗、卷鋪推車,一下子跑了個幹幹淨淨,因為他們都聽到了這灰衣醜女子放的狠話!
“各位街坊別緊張!家姐隻是……”祈少君無奈歎聲,搖頭苦笑。
大街上,隻見一個灰衣身影如煙般輕移數步、而後寒光閃動,這七八個在洛陽城惡名昭著的公子哥兒,從此以後不是要戴獨眼罩,就成了不良於行,他們連害怕都沒來得及,更不清楚對方是怎麼廢了他們的,因為實在太快!
而“玉麵郎君”早已嚇得變成了“土麵龜公”,撫著淌血的左眼,跪在地上大喊饒命:“姑奶奶!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你饒小的一條狗命吧!”
念雪冷冷道:“饒你狗命可以,條件是跪在大街上,打自己一百下嘴巴,還得一邊打一邊喊‘我是條狗’,若是隻打九十九下,那就小心狗命……”
“念雪,這……”祈少君欲言又止,他心知這洛陽城自古乃中原要衝,且不說身為古都、政治地位顯赫,就連武林人士也諸多盤踞於此,而眼前這幾個潑皮無賴,聽他們口中所言,顯是當地江湖世家的公子,連官府都得畏懼三分,念雪如此當街弄殘他們,還令他們作此禽獸舉動,隻怕真要如所說的那樣剛一出穀,就又得卷入紅塵是非之中……
念雪似乎料到他在想什麼,不屑道:“萬事有我擔著,不會連累你。”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祈少君頗為不快,他又豈是遇事便置身事外的懦夫,但眼見那幾個潑皮無賴悻悻爬開,嘴裏已開始念叨“我是條狗”,心中倒也釋然,他生平嫉惡如仇,深知這等人平日裏作威作福,傷天害理的事想必沒少做過,今日沒準已經是便宜他們了,索性不管不問也不再多言。
原本倉皇逃竄的街坊們,又慢慢聚回了大街上,一邊傾聽玉麵郎君顫聲不斷地喊著“我是條狗”,一邊還同步跟著幫著他數數,看到惡人自有惡人磨,百姓們嘴上不說,心中卻無不大呼過癮,不過私底下也在竊竊談論這對少男少女。
“這麼俊美的少年,怎麼會跟這麼個奇醜無比的姑娘同行?”
“就是啊,這兩人走在一起,堪稱天下間最不相稱的一對……”
麵對那些冷嘲熱諷般的閑言私語,念雪似乎毫不在意,也不再帶上輕紗,還問祈少君道:“你剛才很吃驚,是不是覺得我很像我娘?”
說完,她大步前行朝聚英莊走去……
祈少君思付道:“怪不得似曾相識呢……可是,真是這樣麼?”
據說,這玉麵郎君從此以後,隻要看到頭戴輕紗的人,都會渾身犯怵。
洛陽城北的東西街上,聚英莊巨宅聳然佇立在大街中心!
看到門楣上“聚英莊”的匾額,看到如此氣派的大門,祈少君雖未開口,但從他那神情和那一聲輕歎,不難看出少年人內心的神往,而念雪則很不屑,沒走近府門,就站在路邊轉過身去了。
祈少君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祈少君,似乎是在對他說:“你自己進去,我留在這裏等你出來。”他們彼此心照不宣,所以祈少君解下龍吟劍遞給念雪,溫言道:“放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去不返的,這個就當是借據。”
念雪未伸手接劍,反問道:“既然如此,又何必這般?”
祈少君心想也是、收回龍吟劍,等候前麵一批賓客被請入莊內後,大步走到府門前,幾位守門弟子攔住道:“這位少俠請留步!最近幾日是家師壽誕,請問少俠可是來賀壽的?若是拜壽的話,還請送上拜帖。”
祈少君躬身抱拳道:“抱歉,我們並非前來來賀壽。”
守門弟子謙言道:“那還請少俠說明來意,好讓小的進去通報。”
念雪遠遠插了一句:“我們沒興趣找你們師父!”
守門弟子們頓時一鄂,再看看那醜臉姑娘,那張臉和當事人的言行實在令他們不快,但他們還是極有修養的躬身招呼:“若是如此,二位請回吧。”
祈少君暗歎這位荊震大俠的為人,單看門下弟子的言行就可見一斑,於是一揖道:“家姐脾性古怪,還請各位師兄不要見怪……在下是姑蘇玲瓏山莊古莊主的朋友,今日此來隻是想尋問一句,不知他是否已蒞臨貴府?”
守門弟子微怔道:“古莊主的朋友?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祈少君抱拳道:“在下祈少君。”
聞聽“祈少君”三個字,門前所有弟子皆猛然大驚、接著麵麵相覷,隻見一位看上去像大師兄的弟子,立刻從門內大步上前,厲聲道:“豈有此理!哪裏來的小子,膽敢冒充無極天子祈少俠的名諱!這聚英莊裏上千豪傑,誰人不知祈少俠當日為救古莊主、蕭女俠和司徒盟主千金,力戰朝天宮強敵,最後墜下深穀犧牲了!此等俠義為懷的行徑,正是我輩中人之楷模,他身後之俠名,豈容你這等無知之徒冒犯!”
另一名弟子厲喝道:“念你年少無知,咱們也不追究於你,快快離去!”
祈少君啞然失笑,要知他生性沉穩,也一向自負少年老成,這一次卻被幾個同輩之人說成年少無知,絕對是他生平頭一回,可諷刺的是,年少無知的人不是他,而偏偏是這幾個斥責他年少無知的人,但他不在意這個,而是在意懸心多日的一塊巨石終於可以放下了,古月軒他們一定已經平安到達這聚英莊,於是躬身謙言道:“既然如此,請恕在下冒昧了。”
他轉身剛走了幾步,突然靈機一動,又回過頭對守門弟子道:“對了,各位師兄若是願意的話,等你們見到古莊主、蕭女俠他們幾個,便傳句話給他們,就說‘冒名頂替之人在城西的高升客棧恭候’……告辭了。”
說完,他便轉身帶著念雪大步離去、消失在人海中,那些守門弟子一個個怔立在原地,雲裏霧裏久久未散……
念雪走上前,愕然道:“你不是要找他們麼?”
祈少君道:“我說過,我隻想確定他們幾個是否平安,現在知道他們平安無事,那我也放心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遵守約定,帶你到處走走、好好遊賞一番……”他悠然道:“現在呢,我們真的可以走慢點了。”
念雪心頭一暖,笑道:“謝謝你……”
兩人一邊走、一邊閑聊,盡覽洛陽街景……
念雪似笑非笑道:“無極天子……看不出來,你的名號還真是響徹武林。”
祈少君苦笑道:“謝謝你提醒我,麻煩就快來了。”
這天,祈少君果然遵守諾言,除了帶念雪遊玩,再不顧及其他,他們午時在老洛陽食府吃了洛陽燕菜、潘金和燒雞、清蒸魴魚等當地名肴,喝了聞名遐爾的杜康酒,而後前往城郊參拜了神州第一古刹白馬寺。
說來也巧,盛春時節,洛陽牡丹花會正爭相爭豔……
常言道:“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
又言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富貴牡丹,其栽培始於隋,鼎盛於唐,宋時甲於天下。它雍容華貴、國色天香、富麗堂皇,寓意吉祥富貴、繁榮昌盛,是華夏民族興旺發達、美好幸福的象征。其中尤以洛陽牡丹花朵最為碩大,品種繁多,花色奇絕,每逢花開時節,洛陽城花海人潮,競睹牡丹倩姿芳容。
自宋代起,每年的牡丹花節都是由白馬寺負責舉辦,前來賞花之人除了欣賞百花爭豔之盛景外,也為白馬寺的香火添色不少。
“看,這株禦衣黃淡雅貴氣,堪稱極品。”
“不……賤妾還是覺得這兩朵二喬彼此相應。”
“我倒是覺得這株姚黃和那株含羞紅格外相得益彰!”
在場賞花之人,無論紳士名流還是尋常百姓,大家各有所衷、各抒己見。
祈少君走在花間觀之聞之,也忍不住品評道:“我喜歡這株夜光白!此花又名月宮花,白花千瓣、色澤皎潔,月宮仙子之範,夜間遠觀都晶瑩剔透,宛似夜間迷途之人心中的一盞明燈!”又道:“牡丹之中,姚黃稱王,魏紫封後,趙粉貴妃,豆綠公主,而夜光卻無官無爵,論其香豔,也不二喬、香玉和霓虹,古人還曾以‘百無一是’打迷此花,卻不想它也是泥土中的白蓮,出泥而不染!”
念雪微微訕笑,挖苦道:“我怎麼覺得你不是在讚賞這株花。”
“呃……”祈少君有些尷尬,而事實上他的確另有所指,當他見到眼前的這株夜光白時,心中立時想到了幽穀邂逅那晚的美景夜幕下的白衣麗人,至今記憶猶新,盡管隨後迎來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死驟變。
“呼~~~!”想到此處,他不禁一個哆嗦,忙揭開話題道:“知道麼?園藝之道與其他的藝術之別,就在於這些花花草草是有生命的,而絕大多數藝術僅有實體而已……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是如此,需要像養花一樣用心去栽培,看著它的美麗漸漸綻放。”祈少君邊賞花便侃侃而談。
念雪卻道:“然後再看著它漸漸枯萎……死去……”
祈少君微愕一瞬,轉而笑道:“這樣說也沒錯……但是隻要好好栽培,明年不是還會迎來又一次花開麼?”
念雪歎道:“冬去春來,花謝花開,可是人……是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的。”
祈少君不服,辯道:“那人就更應該珍惜生命綻放的時候……生命之美,不必期待枯萎的結果,而是好好享受過程,把握當下,哪怕隻是曇花一現,但這朝夕之間的燦爛,也遠勝天上寂寥千百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