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之黯然一歎,一個看去十分嬌弱的女孩子,竟然有著這樣堅毅不拔的精神!
忖思之間,穀寒香已登上了峰頂,停下身來,回頭探看,鍾一豪迅快的隱起身子,躲在一塊突出的山岩後麵。
隻聽山峰上傳下來穀寒香脆如銀鈴的聲音,道:“這座峰當真是高……”說完一句話後,再不聞一點聲音,似是又離此而去。
鍾一豪探出頭來,向峰上望去,果然已不見穀寒香的影兒,心中大急,提聚真氣,一口氣爬上峰頂。
一陣寒風,拂麵吹來,鍾一豪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冷顫,這山峰之上寒冷無比,和山下溫和的氣候相比,真是兩個季節,寒冷得令人頭腦清醒,分外精神百倍。放眼望去,四麵一片冰雪,仍是不見穀寒香的行蹤,他又不敢大聲呼叫,空自心頭焦急。
忽然間,一陣輕微的冰雪相擊之聲,傳了過來,這聲音低微異常,錯非鍾一豪這等身負上乘武功,耳目靈敏過人的人,實難聽到。
他循聲找了過去,轉過一個突岩,果見穀寒香跪在雪地上,不停用手扒著冰雪。
她身上既沒有佩帶兵刃,雙手亦被山岩震破,此刻用手扒著冰雪,痛苦可知,何況這山峰上寒風刺骨,她手指早已凍僵,扒集的冰雪,越來越少。
鍾一豪看那一隻纖細動人的玉掌,早已血肉模糊,再也無法克製下心中激動之情,大步而去,走到穀寒香身側,問道:“夫人,你扒集冰雪作甚?”
穀寒香先是一怔,繼而微微一笑,道:“我在這裏建築一座房子。”
鍾一豪心中暗暗忖道:“原來她對我突然出現之事,並無責備之意,早知如此,我該早些現身了。”口中卻說道:“夫人可是要用這冰雪造成一座房子嗎?”
穀寒香道:“嗯!我要把大哥放在那冰雪造成的房子中,心中想念他時,就可以來看他。”
鍾一豪心中雖覺好笑,但卻不敢形諸神色,正容說道:“夫人雙手傷破甚重,也該休息一下,這扒冰雪之事,由屬下代夫人做吧!”
穀寒香道:“好吧,我也實在累了。”
鍾一豪解開懷中緬鐵軟刀,開始扒集冰雪,他功力深厚,又有利器相助,片刻之間,已扒集一大堆冰雪。
回頭望去,隻見穀寒香斜倚在一座大岩石上,雙目微閉,狀似熟睡一般。
鍾一豪連喚了兩聲夫人,均不聞穀寒香相應,不禁動了懷疑之心,走到穀寒香的身側,鼓足勇氣,伸手在她頂門之上一摸。
隻覺如觸冰鐵之上一般,心頭大吃一駭,原來她精神一懈,寒風勁吹之下,人被凍的僵了過去,鍾一豪仰臉吸一口氣,鎮靜一下心神,伸手一按她前胸,餘溫猶存,心髒尚在跳動。
他低頭望望那日夜縈繞在心頭的美麗臉兒,一股激動之情,難以抑製,不自主低下頭去,輕輕在那冰冷的粉臉上親了一下。
他心內雖然知道穀寒香已凍得失去了知覺,縱然親上她一千次一萬次,她也懵無所覺,但他平時對她的崇仰之心過深,一親之下,登覺犯了大罪,自愧形藏,舉起手來,乒乒乓乓打了兩個耳光。
他雖是自相責打,但出手卻是很重,兩記耳光打過,臉上甚覺疼痛,但迷亂的神智,卻被這兩記耳光打的清醒過來,暗忖道:“她此刻已是奄奄一息,還不快想法子救她。”心念轉動,登時把其他之念,完全排除,探手抱起穀寒香的嬌軀,急急縱躍而下。
他武功高強,奔行十分快速,片刻之間,已到峰下,找一處避風的山穀,放下穀寒香的身子,提集真氣,在她身上推拿。
那高峰上酷寒無比,冷風砭骨,但這山穀之中,卻是十分溫暖,穀寒香凍僵的時間不長,又稍具武功基礎,經他一陣推拿,立時清醒過來。
隻聽她長長籲一口氣,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鍾一豪和那美麗的目光相觸,立時凜然而退,急急說道:“夫人請恕屬下放肆……”
哪知穀寒香微微一笑,毫無怒意地接道:“你心裏害怕麼?”
鍾一豪怔了一怔,道:“夫人凍……”
穀寒香道:“不用說啦,你為了救我,我不會怪你的,你心裏怕什麼呢?”
鍾一豪道:“夫人量大如海,屬下感激不盡。”
穀寒香嗤的一笑,道:“你這話不是說的很奇怪麼?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應該感激你才對,你為什麼要感激我呢?”
鍾一豪道:“這個,這個……”
穀寒香挺身坐了起來,指指身旁一塊山石,說道:“過來,坐這裏,我有話要對你說。”
鍾一豪恭恭敬敬走了過來,依言在山石上麵坐下,說道:“夫人有什麼教示?”
穀寒香忽然流下淚來,幽幽歎息一聲,問道:“我大哥是好人還是壞人?”
鍾一豪道:“胡盟主氣度、膽識,心懷救人救世的宏願,不計本身毀譽,冒險犯難,舍身為人,用心之善,無人能比。”
穀寒香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麵哭,一麵說道:“可是他卻死了,我沒有見到他殺一個人,做一件壞事,可是上天為什麼不容他活在世上呢?”
她說哭就哭,而且哭起來淒涼無比,鍾一豪登時被她的哭聲困擾,而不知如何處理,呆呆站了一陣,才勸道:“盟主已經死去,夫人哭也無補於事,咱們要設法替他報仇才對。”
穀寒香突然停住哭聲,慢慢的抬起頭來,望著天空閃爍的星辰,默然不已。
鍾一豪凝神望去,隻見她臉上神情,變化不定,忽而雙眉緊鎖,忽而茫然無措,似是她心中正在為一件極大的問題,而感到煩惱。
足足有一頓飯工夫之久,忽聽她用力地說道:“你說的不錯,我要設法替大哥報仇,我要殺盡傷害大哥的人,我要知道他死在什麼人的手中。”
這幾句話,字字句句,都似從她口腔中迸射出來,用盡了她所有的氣力,入耳驚心,震人心弦。
鍾一豪隻覺心頭微微一震,道:“替盟主報仇之事,非一年半載之功,夫人要好好保重身體,從長計議。”
穀寒香突然回過臉來,目光凝注鍾一豪麵垂黑紗之上,問道:“咱們‘迷蹤穀’中,有誰能替盟主報此大仇?”
此言問得太是突然,鍾一豪沉吟了良久,道:“這個很難說了。”
穀寒香輕輕歎息一聲,道:“你能麼?”
鍾一豪道:“如若單憑武功,屬下自知無能報得盟主的大仇!”
穀寒香忽然若有所悟的“啊”了一聲,道:“是啊!我大哥的武功那等高強,都無法勝得那些和尚、道士,你武功不如我大哥甚多,自是難以勝他們了。”
鍾一豪微微一歎道:“屬下雖然無能勝得少林、武當兩派中人,但能夠勝兩派的天下綠林人物,隻怕難得找出幾個。”
穀寒香道:“霍元伽能嗎?”
鍾一豪生性冷傲,連番被穀寒香言語所激,不覺激起了豪壯之氣,冷笑一聲,道:“霍元伽武功未必強過屬下,夫人如若不信,屬下和他當著‘迷蹤穀’中群豪,決一死戰。”
穀寒香道:“唉!這麼說將起來,咱們‘迷蹤穀’中之人,算你的本領最大了。”
鍾一豪道:“屬下雖無能勝得少林、武當派中的高手,但在咱們‘迷蹤穀’中,自信除了胡盟主之外,無人能使屬下心服。”
穀寒香突然站起,柔聲道:“你可肯幫我為大哥報仇嗎?”
鍾一豪道:“夫人之命,萬死不辭。”
穀寒香長籲一口氣,笑道:“隻要你是真心幫我替大哥複仇,我決不會虧待於你……”
鍾一豪也不知是喜是樂,呆了半響,才接口說道:“屬下但得能追隨夫人左右,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穀寒香道:“不要說啦,我知道你一直對我甚好,是嗎?”
鍾一豪道:“夫人豔絕塵寰,世無其匹,在下如非被夫人豔光吸引,決不甘屈居人下。”
穀寒香星目轉動,嬌媚橫生,這一刹之間,她有似端莊美麗的天使,變作了人間尤物,嫣然一笑,說道:“我生的當真如你說的那般美麗嗎?”
鍾一豪道:“有過之而無不及,屬下口齒拙笨,詞難達意,千萬句頌讚之詞,也難描繪出夫人之美麗。”
穀寒香舉起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右手,理一理鬢邊散發,說道:“我從未注意自己的美麗,難道美麗的容色,也能夠這樣的使人傾心嗎?”
她這話,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自相質問,目光中充滿著惘然的迷惑,似是她突然間知道了自己的美麗,竟能使男人這般傾心。
鍾一豪輕輕地歎息一聲,問道:“夫人在想什麼?”
穀寒香道:“我在想一個人的美麗,除了供人欣賞外,不知有沒有別的用處?”
鍾一豪默默不語,緩緩退後兩步,說道:“夫人手傷甚重,也該療治一下,免得傷勢轉變惡化!”
穀寒香似是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重大之事,轉過臉來,望著鍾一豪道:“你臉上常常垂著黑紗,可是麵孔生的太難看嗎?”
鍾一豪身子微微一顫,道:“夫人想一睹屬下的真麵目嗎?”
穀寒香道:“如果你臉上有什麼大缺憾,那就不用瞧了,我瞧了,你心中定然十分難過。”
鍾一豪縱聲大笑道:“天下無我瞧得上眼的人,因而屬下也不願以真麵目示天下。”突然舉起手來,揭了臉上垂著的黑紗。
穀寒香在他舉手揭去臉上黑紗的刹那間,突然別過頭去,說道:“不要取下你臉上黑紗,我不要看了。”
鍾一豪低沉地笑道:“夫人請轉過臉來瞧瞧吧!除了我父母、恩師之外,你也是見我真麵目的第一個人了。”
穀寒香緩緩的轉過臉來,慢慢的把目光投注到鍾一豪的臉上。
當她緩慢轉動目光時,心中也開始劇烈的跳動,夜風吹拂她長長的秀發,一陣陣急快嬌喘,顯示她心中正有著無比的緊張。
在她想象之中,鍾一豪一定有著大缺憾,才經常在臉上垂著一層黑紗,不是瞎一隻眼,定然是少了一隻耳朵,再不然臉上有著一塊一塊的疤痕。
哪知事情完全的出乎她意料之外,鍾一豪竟然是一個五官端正,麵目十分娟秀的人,這全出她意外的發現,反而使她失聲大叫,呆了一呆,忽然放聲嬌笑,道:“你原來長的很好看啊!你那為什麼要每天在臉上覆垂著一層黑紗?”
鍾一豪笑道:“我麵覆黑紗原意,隻為了不願以真正的麵目示人,但現在卻有了極大的用處了。”
穀寒香奇道:“有什麼用呢?”
鍾一豪沉吟了半晌,道:“天下武林道上,見過我真正麵目之人少之又少,我如一旦拋棄覆麵黑紗,就沒有再認識我的人了。”
穀寒香笑道:“我明白啦,日後咱們走在一起,別人就不認得你是誰了!”
鍾一豪全身一顫,道:“夫人……”下麵之言,如鯁在喉頭,急得麵紅耳赤講不出來。
穀寒香微微一獎,道:“你怎麼啦!為什麼不說下去呢?”
鍾一豪道:“屬下不敢接說下去。”
穀寒香道:“為什麼?”
鍾一豪道:“冒犯了夫人,如何是好?”
穀寒香道:“不要緊,你說吧!就是罵了我,我也不生氣。”
鍾一豪道:“夫人如肯答應屬下永相追隨,在下就拋去這覆麵黑紗,永不再戴。”
穀寒香呆了一呆,道:“你常常追隨著我……”忽然覺著下麵之言,難再出口,一笑而住。
鍾一豪自第一眼看到了穀寒香後,就被她絕世的容色吸引,甘願臣服胡柏齡手下,而且赤膽忠心,求得胡柏齡的信任,無非想得以常親芳澤,此刻玉人相對,四外寂寂,哪裏還能控製得一縷刻骨銘心的仰慕之心,突然伸手抓住了穀寒香的左腕……
但一握之下,突然又覺著此舉太過莽動,登時又放開了手,退後兩步,垂下頭去,不敢再看穀寒香一眼。
在他心中想來,穀寒香定然要大為震怒,大罵幾句之後,拳腳相加,狠狠打上自己一頓,然後掉頭不顧而去……
可是天下事常常出人意外,隻見雪白的玉臂送了過來,耳際間響起穀寒香甜柔的聲音道:
“你喜歡抱住我的手臂嗎?”
鍾一豪誠恐誠惶地說道:“屬下一時失態,萬望夫人原宥!”抬起頭來,目光盯注在穀寒香的臉上,神情極是奇異。
這時,他仍然未戴上蒙麵黑紗,端正的五官上,泛起一層紅暈。
穀寒香微微一笑,緩緩把雪白的手腕,放在鍾一豪的手中,說道:“我手中傷痕累累,又髒又疼,你握著我的手腕也是一樣。”
鍾一豪受寵若驚的仰天望著夜空,說道:“我這是做夢嗎?”
鍾一豪慢慢的伸出手來,抓住穀寒香的玉腕,隻覺滑膩無比,柔似無骨,心中一陣激烈的跳動,道:“得夫人如此垂顧,鍾一豪死而無憾。”
穀寒香隻覺他握在自己手腕的五指,不停的顫抖,手心之中,冒出一陣熱氣,心神微覺蕩漾,笑道:“你的手抖什麼呢?”
鍾一豪道:“我……心中太快樂了。”
穀寒香緩緩掙脫鍾一豪的手掌,問道:“你累嗎?”
鍾一豪道:“不累,夫人有什麼事,盡管吩咐。”
穀寒香掙脫他緊握之後,緩緩向一處山口所在走去,強烈的山風,吹飄起她的衣袂和鬢邊散垂的秀發,顯然,她要借山風的力量,使自己微微蕩漾的心情,平靜下來。
鍾一豪緊隨她走了過來,關懷地問道:“山口處風勢強勁,夫人還是到裏麵避避風吧!”
穀寒香道:“我不要。”
鍾一豪默然了一陣,歎道:“夫人可是恨屬下舉動放肆?”
穀寒香突然回過頭來,說道:“別問這些,好嗎?”
鍾一豪怔了一怔,退後兩步,心中暗暗忖道:“女人之心當真難測,她這等忽喜忽怒的神情,實是不可捉摸。”
他哪裏知道,穀寒香此刻,正徘徊萬丈懸崖的邊緣,胡柏齡之死,給了她極慘重的打擊,使她開始對善良發生懷疑。
她那純潔的心靈裏,激烈的孕育著仇恨。
山風吹醒了她蕩漾的心神,但卻無法吹散她複仇的怒火。
一顆播種在她心田中複仇的種子正在悲傷、憤怒的灌溉下開始成長、茁壯,迅快的改變了她。
她緩緩抬起頭來,望著無際夜空,喃喃地說道:“我要替大哥複仇,我要殺盡傷害丈夫的仇人,我要用一百條,一千條命,來抵償大哥的死……”
突然間,另一個念頭,閃電般由她腦際掠過,大哥的武功是何等的高強,是何等的英雄,但他仍然傷亡在別人的手中,我這點武功,如何能替他複仇?但覺複仇渺渺,此恨茫茫,有生之日,永無替大哥報仇之望,想到傷心痛苦之處,不自覺的放聲哭了起來。
鍾一豪站在一側,看她喃喃自語了一陣,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心中大感奇怪。
他對她由愛生敬,由敬生畏,不敢再多說話。幽婉如訴,似是傷心非常,隻怕傷了她的身體,忍耐不住,大步走了過去,勸道:“夫人,夜寒露重,山風勁吹,夫人哭壞了身子……”
穀寒香突然回過臉來,哭道:“大哥死了,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味,不如早些死了算啦,生為夫婦,死同穴……”
鍾一豪忽然覺著心中有些酸溜溜的感覺,輕輕的“咳”了一聲,接道:“話不是這麼說,夫人要節哀應變,留得有用之身,也好設法替胡故盟主報仇。”
穀寒香舉起右臂,拂去臉上淚水,問道:“咱們武功都難及我大哥,如何能替他報得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