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湧巷噙熱淚
山河易色鬼神泣
天色才蒙蒙亮,顏惜備足應需之物,策馬而去,在路人指引下,果然見到臨清城東不遠處,有一棵挺拔聳立的鬆柏大樹。樹上長有針刺米粒兒竹篾喇叭五種葉子,樹高十餘丈,樹圍兩人手臂展開難合攏,樹幹中腰凸結疊出狀如浮雲,樹冠若一張開巨傘,綠蔭遮蓋著畝餘土地,其枝彎曲蜿伸,似虯龍騰旋,此時正是日暖季節,枝吐青翠,葉搖婆娑,姿態萬千。顏惜駐足凝神,細細觀察,不多時已熟記於心成竹在胸,遂展開所帶筆墨紙硯之物,席地揮毫,不多時即成一幅水墨丹青,且題詩句曰:“鱗甲騰起一樹龍,鬼斧神工造化成。七彩雲霞新雨後,五樣枝葉傲蒼穹。多少文人詠流歎,幾許騷客雅興萌。曆盡滄桑伴日月,秋風落葉更崢嶸。”
畫畢,顏惜不敢有絲毫停留,以最快速度收拾停當策馬回轉,心急火燎不住揮鞭,暗咬銀牙思忖道:“一定來得及,大哥,等我!”
冬了早早雇了馬車,破曉之際出城,連連催促,多使銀錢,馬夫一路不斷揮鞭,天光大亮時分,已奔至臨清州城西南五十裏地界。逢一小村坳橫至眼前,朝陽燦爛,阡陌縱橫,濃綠田地上早有勤勞農夫在地壟上揮鋤忙碌。冬了心中牽掛尋思著在深牢大獄受苦遭罪的恩兄王朝佐,昏昏覺得直如做了一場噩夢!當下雖是一路奔波,身子困累倦乏,卻也是不敢在車上安歇片刻,躍下馬車去向鄉農打聽王朝佐居住村莊所在,本以為方位確切按圖索驥一問一答即可,雖不中亦不遠矣!不料那鄉農聞聽所在竟接連揮手不住搖頭不知。冬了心中大為失望,有待片刻,再問別的下地做工農夫,仍稱不曾知曉。冬了心中疑竇漸生,暗罵自己沒用,為何不再當時細問來人,尋思之際又覺黯然神傷,此時此刻大哥心中必是十分難受,一念之間,冬了禁不住大發悲聲淚珠滾落芳頰!一旁鄉農見到,連說:“姑娘萬不可如此,距此地前方有一小河,順河堤走十餘裏有一個小王莊,住有四五十戶人家,村人多以王姓居多,你可去那裏探尋一番。”冬了始才醒悟,拜謝鄉農,催馬前行,循著小河流水拐了個彎兒,便見前方一片綠油油的穀田豆地,田畦壟旁果聚有四五十戶農舍,高低錯落有致民居間隱約有一條黃土道,稍一揚鞭,馬車踏踏而行,不多時已至村口。
村頭有一農戶家院,三間茅草屋,幾間土坯房,竹籬笆圍牆,有一黑紅棗木材質捆紮結實的欄柵院門,不時有雞鴨類家禽進出,一眉清目秀唇齒白淨約五六歲孩童正手持一根小木棍兒來回奔跑追趕著雞鴨,雞鴨們或展翅飛騰或嘰嘰嘎嘎鳴叫奔走,小孩兒滿頭大汗笑逐顏開,正玩得不亦樂乎,忽聽一個清脆女聲訓斥道:“王梓,你不可再頑劣貪玩了,該去習練大字了。”
一朵一朵的石榴花沐浴在新鮮清澈的日光裏,院裏的那溫婉女子坐一木凳上正在教子,努著櫻唇亦喜亦嗔,卻在不自覺間明媚了整個小院兒。那個五六歲的孩童被訓之後,乖乖聽話,老老實實地端坐在一張小木桌邊,習練字帖,一撇一捺之間,寫的甚是認真。旁邊那女子正耐心教導字體不足之處:“屏神靜氣,手腕用力,用筆在心,心正則字正……”
冬了實感疲累,倚在馬車上稍事休息,靜靜遠觀,此刻這戶人家柴門外慵懶臥著一隻小黑狗,院內遊走幾隻雞鴨,樸素,安靜,像是一幅畫卷。
冬了沒有打擾他們,她不想破壞了這一幅夢境般的畫兒。
籬笆圍牆不大不高,卻纏繞了許多不知名的綠色植被,花花草草,香氣四溢,溫柔地將整個院落包圍,圍住了房,圍住了牆,圍住了院裏的人,圍住了一段恬淡的美好時光。
雖隔著稀疏的籬笆牆,卻仍可依稀可見院裏的一些陳設。老槐樹下一台推磨,旁個邊上一台自製淨穀碾米用的木質風車。雖在院落之外,冬了卻仍聞到了一陣陣透鼻沁人肺腑的花香。蓋因為院落一角正放十數花盆,各種嫻靜野花如茉莉白蘭月季開的正盛。綻放的花,淡淡的紅,是一種潔淨的粉紅。
一朵一朵的小花,招來了數不清的蜜蜂,蜜蜂邊忙碌邊唱歌,還有蝴蝶,蝴蝶也來湊熱鬧,飛飛停停,花間穿行。飛飛停停的蝴蝶,勤奮的小蜜蜂,跑進了小黑狗的視野範圍,小黑狗追逐著蝴蝶,搖頭擺尾地消失在花草枝葉間。
忽有幾隻褐色母雞穿過了籬笆牆找食吃,就地一啄一啄的,咯咯咯地叫喚,庭院原有幾隻慵懶的雞立時精神抖擻地飛掠過去對陣廝殺起來,小男孩精神一振,立刻放下筆墨紙硯,抄起那根小木棍兒打將過去。一時間雞鴨咯咯嘎嘎亂飛亂走,這小孩兒卻玩的開心快樂不時哈哈笑出聲來。
但聽聞那女子又發嗔怪之聲:“王梓,你再不聽話,等你老爹回來,我告知於他,定會打你屁股!”
男孩兒嗬嗬笑道:“老爹不是前些日子才托人捎來書信銀兩麼?他說還要過些日子才回來的,這次我要老爹給我買個糖人兒吃。”
婦人斥責道:“就知道吃東西,學業也不見你有如何用功長進,等你老爹這次回來,就讓你讀私塾吧!這樣整日貪玩,終不是長久之計,咦,你是如何知道書信的?”
男孩兒嘻嘻笑道:“是祖母大人說的,我就記下了。”
婦人道:“讀書寫字若如此之用功,娘就不會生氣了。”
男孩兒依舊奔跑著,氣喘籲籲地回道:“孩兒思念爹爹嘛,上次他給我買的小糖人兒,我舍不得吃,放了好久,這次我要買一個大的。”
婦人說:“好,好,好,慢點跑,可不要摔倒了。”正說話間,小孩子一不小心腳下一絆摔了個嘴啃泥,登時疼痛難禁哇哇大哭起來,婦人連忙過去扶起來,拍打著塵土,嗔怪道:“叫你慢點不聽話,咦,怎麼又不哭了?”
小孩兒小臉憋的通紅,咬牙說:“我不哭,我是帶頭抗捐,頂撞裏長的大英雄王朝佐的兒子,不能給老爹丟人,我不哭!”
冬了方才疲憊不堪,才在這戶人家牆外稍事休息,本打算歇過神來,再去尋找,但是小孩兒無意中的一句“王朝佐”卻如同驚雷閃電般使她呆立當場!
恍一恍神兒,卻也是一刹那間的功夫,冬了事急從權已不顧禮儀,猛地大力砰然推開這戶人家的院門,搶步疾奔而入了這戶人家的庭院之中!矚目之下見那婦人溫婉端淑沉穩有儀,雖說是粗衣木釵,卻整潔得體,自有一份靜美之氣,小男孩兒則是眉目清秀童稚可親。
冬了臉色蒼白,心跳如鼓,雙腿乏力,搖搖晃晃,強自支撐著站立,伸手顫顫悠悠指著她們二人,嘴唇嚅動,一張一翕,本伶牙俐齒的她,卻半天才斷斷續續的說出一句話來:“你,你,你們,是王朝佐大哥的家人麼?這裏可是王朝佐大哥的家居麼?”
那婦人正軟語溫聲撫慰愛子,突遭陌生人強行闖入家院,乍驚之下自是極度不悅,略一定神,斥責道:“你這瘋癲女子,好沒禮教,來人家院,貿貿然不請自入,況出言無狀,直呼奴家夫君姓名,不知是何居心,是何道理!”
冬了心神激蕩顫抖不定,哆裏哆嗦的她剛要答話,又聽聞那三間茅草屋房門“吱扭”一響,有一個微弱蒼老的聲音傳來,一個豐麵慈眉手拄拐杖的銀發婦人正緩步走出:“康妮,是誰啊?好好說話,上門是客,不可以慢待了貴賓,免得日後徒增笑柄讓人笑話。”
冬了顫聲道:“您可是,王朝佐大哥的母親?……”
老婦人緩緩點頭:“是,不知道大小姐如何稱呼,莫非我兒朝佐有事情相煩於大小姐?”
冬了望著這老中幼一家三口,隻感覺這世間最慘絕人寰最難出口的話,就要由她道出!一念之間,冬了隻覺得萬箭穿心悲自中來!瑤鼻一酸,淚水已奪眶而出,再無法站定,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塵埃:“我是朝佐大哥的結義妹子,我叫冬了,娘啊,兒可算找到你們了!”
突如其來的一跪,讓老婦人大驚不已,慌忙不迭伸手攙扶:“這,這從何說起?這,這如何使得?大小姐,您還請快快起身!”
天已大亮,天色陰沉。
天字一號監房。
八個精裝魁偉漢子魚貫而入,一個個立定,同時躬身施禮:“小的伺候王爺。”
王朝佐麵無表情,點點頭。隨即有人過來伺候沐浴更衣,一刻之後,被穿了琵琶骨血跡斑斑的王朝佐被人架上了木質欄柵囚車之內,頸上枷板,手戴鎖銬,腳下鎖鏈,嘩嘩作響,行在大街之上仍目光炯炯神色凜然!
突然長街之上——
一聲聲稚嫩童聲,一陣陣響亮奶腔,不斷於耳不絕於途!
“義父!一路好走!”
“義父!義父!”
“英雄王朝佐,一路好走啊!”
王朝佐十分驚訝回頭!但隻見茫茫大街之上道路兩旁,或跪拜或站立擠滿了頭戴白帽鬢插白花的男女老少,大多數的稚嫩童子,單薄少年,也都齊整整地披麻戴孝跪立道旁,就連遠處樹枝之上也紮滿了素白布條!孩童們腔調稚嫩嘶啞,有的還伸長脖子用力大喊餘音悠長,有的則是流淚哽咽泣不成聲!此情此景任你是鐵石心腸之人也要禁不住一見驚心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