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輕快捷巧的身手,在他施展起來,絲毫不覺得勉強,竟是那麼自然如意。
芷姑娘似乎微微呆了一下,可是接著她就嫣然一笑,道:“相公,好俊的一身本事!”
郭飛鷹急切間,不自覺地施展出了一手輕功,為對方看出了秘密,臉上也顯得有些不自然。
可是,他也不介意,當下關心地問道:“姑娘你的手可曾燙著?”
芷姑娘望著他甜甜地笑了笑道:“如非是相公手快,我可難免要出大醜了,真是大大的失禮。相公,你可要多多包涵!”
她說著話,那雙剪水瞳子,直直地逼視過來,似乎是極力地想由郭飛鷹臉上,看出些什麼來,對於這個人,她仍然是一個“謎!”
一場虛驚,很快的就過去了。
可是,這位風華絕世的芷姑娘,卻似乎自此而後,已失去了原有的興頭,而顯得有幾分落落寡歡。
她不時地凝視著郭飛鷹,或暗暗地發著呆。
她那一雙娥眉,時而輕輕地蹙起,可是當它情不自禁地舒展開時,卻透出一種尖銳的意誌,隻是這些,對方那位初涉歡場的少年,竟是沒有發現!
首次來訪,尤其是對像芷姑娘如此一個風塵奇女子來說,郭飛鷹不便多留,坐不多時,他就起身告辭了。
芷姑娘一直送他到了月亮洞門前,才依依不舍地含笑道:“相公,明天再來坐呀!”
郭飛鷹笑道:“一定!”
一揖轉身,大步向前麵走去,芷姑娘遙遙地望著他那頎長的背影,露出了一絲淺笑,喃喃自語了一句,隻是聲音太低,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
郭飛鷹回到了家門口,那是一座占地極廣的宅子,門前立有一雙大石獅子,深黑色的兩扇大漆門上,掛有一雙大銅環,映著寒月閃閃放光。
這是蘇州富戶,郭老員外世昌的府第,在本城南麵,離“北塔寺”很近。
郭世昌共有兩子一女,長子飛羽,早已成家立業,服官京中,女兒飛萍,尚待字閨中,不過自幼已許配了人家,過了年,也就要過門了。
說到這個次子郭飛鷹,那是老員外最傷感的一件事。他稟性聰明卻不求上進,知書達理而不求取功名,尤其令郭老尺外寒心的是,這個家對於他,竟是絲毫不值得留戀,自從郭飛鷹在十五歲走失之後,整整八年沒有音訊,一直到半年以前,才又回來了。
可是他回來以後,性格絲毫未變,似乎較諸先前更怪異了許多。
郭老頭一生氣,也就懶得再管他的事,如此郭飛鷹生活得倒也自在,隻是他如海的心胸,久懷的壯誌,卻愈發地掩不住了。
這個家裏,他不理任何人,除了和妹妹講幾句話,他是很難得理誰的,他獨居在一個小偏院裏,院門永遠是深深地閉著,不許任何人出入。
可是時間久了,下人們卻傳出了一些聳人聽聞的話來,他們傳說這個二少爺所以獨居的原因,原來是便於練習武技。
據一個年老的家人鴻福說,在一個月明的晚上,他親眼看見二少爺在院內的修竹上飛躍著,起落間,竟有如飛鳥似地快捷。
鴻福還偷看過這位二少爺練習劍術,他後來形容說,所看見的是一片白光,而且更有聲有色地說,曾親眼看到這位二少爺用掌中劍,劈下了兩隻當空的燕子!
如此一來,這位二公子身懷絕技的傳說不脛而走,知道的人很不少。
郭飛鷹也就為此顯得更孤獨了,他很不習慣人們那種好奇驚異的目光,因而也就功了思遷之意。
夜色之中,他的馬來到了門前,郭府的兩個人燈籠,照著門前高大的登馬石,郭飛鷹翻身下了馬,他腦子裏仍在想著那個芷姑娘。
他喜歡她的風雅不俗,尤其是她那一雙明媚的眸子。
正當他要上前叩動門環,身後突起一陣輕微的足步聲,他飛快轉過身子,卻隻見暗影中走出了兩個漢子。
仔細一看,他不由皺了皺眉,這兩個他認識,乃是蘇州府的三班大捕頭閃電手曹金,及其手下捕快魚鱗刀秦二風。
這兩個人,在公門中,地方上,都很吃得開,一般人也都不敢得罪,這時二人突然到來,郭飛鷹不禁有些吃驚。
為首的曹金,老遠地哈腰高聲道,“二爺回來了,我們等了老半天了!”
魚鱗刀秦二風跟著抱拳道:“二爺有事沒事?”
郭飛鷹看著二人,微微皺眉道:“二位來此有什麼事麼?”
捕頭曹金,年約五旬,身子骨兒很是結實,赤紅的一張臉膛上帶有幾道皺紋,秦二風年約三旬,瘦削的臉頰上帶著一些風塵之色。
曹金聞言嗬嗬一笑道:“二爺,你是知道的,我們這一行,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夜我們是專為拜訪二爺才來的!”
郭飛鷹不由麵色一沉,道:“莫非我作了什麼違法之事不成?”
曹金忙搖手道:“二爺你誤會了,我們來此是有所請求!”
秦二風也聳肩笑道:“二爺可真會糟蹋人,我們有多大的膽子,敢找你郭二爺的麻煩!
得啦二爺,你賞個光,由咱們作個小東,咱們三杯下肚再說好不好?”
閃電手曹金又嗬嗬一笑,道:“二爺你是真人不露相,我兄弟算是高攀了!”
郭飛鷹微微一笑說:“二位太抬舉了,我可不明白你們說些什麼,我還有事,二位有話請快說,不必客氣,如能幫忙我一定效力!”
閃電手曹金低笑道:“得啦,二爺你是聰明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別逗我們玩了,我給你這麼說吧.我們哥兒倆遇上了一樁難題,這件事,嘻,非得二爺你幫個小忙不可,要不然我哥兒倆就過不了關!”
秦二風搓著手,又插口道:“二爺你隻要一點頭,就算救了我們哥兒倆了,說句不怕見笑的話,二爺你拔根汗毛,可也比小子我大腿還粗些!”
他們繞圈子說話,郭飛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被弄得糊裏糊塗,他顯得不耐煩地道:“你們再不說什麼事,我可走了!”
曹金忙一橫胳膊,笑道:“你可千萬別走,我們在這門口腿都站酸了!”
郭飛鷹皺眉道,“那麼到底是什麼事?快說!”
曹金幹咳了一聲,眨著眼道:“跟你直說了吧,城門樓子上那張告示,二爺你總該看見了吧?”
郭飛鷹搖了搖頭道:“什麼告示?”
曹金一怔道:“我的爺,這件事已鬧得滿城風雨。你會不知道?”
郭飛鷹一笑道:“你是說那個女飛賊?”
曹金一摸頭,嘖了一聲道:“不錯,女飛賊,這個女飛賊可害死了我們哥兒倆了,二爺,這個女飛賊可不比一般,人家可真有兩下了!”
秦二風又接口道:“兩卜於?十下子也不止呀!簡直是看著燙眼,摸著紮手,我們哥兒倆要和人家耍,不怕二爺你笑話,那可真是雞子兒碰石頭,不能不碎!”
郭飛鷹哈哈一笑道:“你們穿上官衣,自應為官家辦事,這件事找我作甚?”
二人為之一怔,曹金眯著小眼嗬嗬笑道:“二爺,你真會裝,你難道見死不救?”
郭飛鷹冷哼了一聲,道:“我是愛莫能助!”
秦二風急得直抓頭,道:“二爺,我知道你是一位奇俠,你老是不露鋒芒,這件事就算不為了我們哥兒兩個,為了地方上,你老能看著這個娘兒們這麼胡鬧麼?昨兒晚上西城的賈胖子大掌櫃的,丟了千兩銀子還不說,兩個耳朵也給割了!”
郭飛鷹冷冷一笑道:“賈胖子素來仗勢欺人,這也是該受的教訓!”
曹金一笑道:“一點不錯,西城要是數壞呀,頭一個就該數他賈胖子了,可是話又說回來,這是有王法的地方呀!得啦!二爺,你就算看在我們哥兒兩個的麵子上,幫咱們這個小忙吧!”
秦二風更躬下身道:“二爺隻要一伸手,這個女賊也許就嚇跑了,地方也就安靜了!”
郭飛鷹微微呆了一呆,可是他隨即冷冷一笑,道:“你們也許是看錯人了,我不過是一個讀書人……”
曹金還要再說,郭飛鷹已一抱拳道:“對不起,我實在沒有力量!”
說罷,轉身又向街上走去,曹、秦二人不由怔住了。
遠遠望著郭飛鷹的背影,奉二風歎了一聲,道:“我們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閃電手曹金冷冷一笑道:“他會不會武功,我一試就知!”
說著他眸子向兩邊一掃,驀地大吼了一聲道:“好飛賊,看你往哪裏跑!”
口中叫著,身子驀地向一叢樹林中撲了進去,前行的郭飛鷹不由霍地一個轉身,隻見他足尖微微一點,就像一支箭似地竄了過來。
身形一落,已來到那叢林前麵,真可說快如電閃星馳,緊跟著他上身向前一塌,口中叱道:“曹捕頭請退,我來擒她!”
叱聲中,忽見正麵大樹上微微一動,郭飛鷹身形微晃,已以“龍形乙式隨身掌”的起手式,把身子拔了起來,隻是一閃,就到了樹稍上。
他口中低叱了聲:“朋友,請下去吧!”
雙掌向外一撤,一揚,掌力已發了出去,那棵大樹立時發出“嘩啦”一聲巨響,整個的樹帽像小山般翻了過去,枝葉飛濺得半天都是。這種威勢,委實足以驚人。
就在枝飛葉揚中,一條人影,“唰”地自上麵直竄了下來。
郭飛鷹一聲冷笑道:“朋友,你還想走麼?”
身子驀地向下一飄,便到了那人身後,雙手向前一探,用“金豹現掌”的絕技,搭在了對方肩上,方要吐力。
那人似已有些不堪負荷的“啊喲”一叫,身子向前一栽,大聲道:“二爺,可真有你的,是我呀!”
郭飛鷹驀地一呆,由語音中,他已聽出這人就是那位捕頭:閃電手曹金。
當下忙自收定身,那曹金雖未被他傷著,可是他掌上餘力,仍把他逼得蹌出了七八步,才拿樁站穩。
郭飛鷹麵色一沉道:“這是怎麼回事?”
閃電手曹金回過身來,籲了一口氣道:“我的二爺,我這條老命還想多活幾年呢!”
一麵說,忍不住嗬嗬地笑了起來。
這時一邊的秦二風也笑著跑了過來,一麵抱拳道:“二爺這兩手絕活,我自出娘胎,還是第一次看到,高明,真是名不虛傳!”
接著又連連向著郭飛鷹打躬,道:“二爺,你要是再不賞臉,我可要給你跪下啦!”
至此,郭飛鷹才知是中了二人之計,不禁著惱,冷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曹捕頭,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說罷拂袖就走,曹金嚇得連忙趕上去,打躬作揖道:“我的爺,不這麼著,哪能逼出來你這手功夫呀,二爺,我們也求了老半天了,你真這麼狠心麼?”
秦二風又過來賠笑道:“二爺,我給你跪下了!”
這回是說跪就跪,真個的撲通一下子跪了下來。郭飛鷹不由歎息了一聲,道:“快起來,有事好商量,當街跪著多難看!”
秦二風嘻嘻笑道:“二爺你不答應,我寧可跪斷了腿!”
郭飛鷹生怕路人看見,不好意思,再者,他內心裏也實在對這個鬧翻了天的女飛賊動了些好奇之心,當下微微思忖了一下,也就點頭道:“好吧,我答應你們就是了!”
閃電手曹金及秦二風聞言不由大喜,後者著實地向著郭飛鷹作了一揖,才站起來道:
“二爺,你真賞臉!”
曹金咧著嘴道:“二爺,你可說話要算數。走,咱們下館子去。我請客!”
郭飛鷹冷冷一笑道:“話雖如此,可是我卻也不敢說大話,那女賊既能在江寧、蘇州如此橫行,無人能予製服,我也不見得準成,我隻能盡力試試!”
曹金點了點頭道:“有二爺你這句話就行了。走,咱們喝酒去!”
郭飛鷹搖頭道:“我還有事,不用客氣了。此事我一定留心,隻是你們可不能對外人說,否則這件事我就抖手不管了!”
曹、秦二人連連點頭道:“當然、當然!”
郭飛鷹寒下臉來,道:“那麼一言為定,有事不必來這裏找我,我自會去找你們二人!”
言罷轉身自去,曹、秦二人彎腰相送,等他走遠了,那秦二風才咧著嘴道:“我的奶奶,好難請的諸葛亮!”
閃電手曹金一隻手摸著下巴,微微一笑道:“隻要他答應了這件事、就不愁那女賊再能上天!看見沒有,人家那兩手,才叫做真功夫!”
說著他咳了一聲又道:“走吧,咱們去鬧他兩盅去!光愁也不是辦法!”
兩個家夥,心定了一半,真就喝酒去了。
※※※
郭飛鷹獨自在書房沉思著,書案上點著一盞明燈,今天晚上的豔遇,使得他平靜的心湖,起了巨大的波濤。
他真沒有想到,那個墜身青樓的芷姑娘,竟然會是如此一個不凡的人物,她美得那麼自然,不像一般女子那麼做作,更不像堂子裏別的姑娘,那般滿臉脂粉,滿頭珠飾,她隻是那麼淡雅的輕妝,隨便的衣著,正因為如此,她才更美得脫俗,美得出塵。
想到這裏,他內心不禁起了一種如醉如癡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他以往從來不曾有過的!
窗外蟲聲啾啾,窗內一燈明滅,這位多情的少年俠士,感受到一種難以排遣的空虛和寂寞!
燈光閃閃,搖曳燈花中,似乎現出芷姑娘那一張微微長圓形的粉臉,由她那沉鬱的瞳子裏,似乎可以看出她那身世的不幸,她孤獨,她寂寞……這一切,似乎和自己是一樣的,似乎也隻有自己才能體會她那種憂鬱和不幸,也似乎隻有自己才能去安慰她!
郭飛鷹禁不住長歎了一聲,由這位芷姑娘,他又聯想則自己。
照說自己應該是一個幸運的人了,可是,那是不確定的,這麼大的一個家,並不能安下自己的一顆心。
十五歲離家,整整八年的時間,他想到,在天山的絕頂,恩師摘星老人是如何地造就了自己一身超人奇技,記得在叩別恩師之時,恩師曾嚴肅地對自己說:“人世上不平的事情太多了,你我的責任,也就是去人群裏化不平為平,化惡為善,立定一個目標誌向,生死可以不計!”
“飛鴻你要記住,珍惜你這一身武功,好男兒誌在四方,去吧!”
然後,老人家把他隨身四十餘年的那一口“寒鬆劍”,贈予了自己,師徒一場,也就如此地告一段落,也不知何時再能見到他老人家。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走到了書櫃前,打開了櫃門,那口寒鬆劍靜靜地放在木板上,杏黃色的劍穗上,紮著核桃大小的一顆孩兒紅柵瑚結子,燭光之下,閃閃地發著紅光,這是一口殺人的利刃,它銳利的鋒口,不知飲過了多少惡人的血,可是當它屬於自己之後,竟把它束之高閣,無以為用。
郭飛鷹信手拿起這口劍,止不住長眉微挑,熱血沸騰不已。
他拇指緊壓劍上啞簧,一片絲絲聲中,抽出了劍身,隻覺得冷氣森森,侵膚生涼,顫抖著的劍刃,微微發出龍吟之聲。
低頭撫劍,使他幾乎已冷卻的雄心壯誌又升起來了。
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太消沉了,不禁曲指在劍上當!當!彈了兩聲,顫動的劍光影裏,這位身負奇技的少年俠士,慨然念道:“寶劍無羔,斯人沉醉……郭飛鷹呀,郭飛鷹,你的雄心壯誌哪裏去了?”
頓了頓,他接下去喃喃地又道:“芷姑娘呀芷姑娘……似你如此的花容月貌,卻又怎會屈身在下流的風月場裏?”
“嗆!”一聲,合上了劍鞘,他悲憤地念道:“我們都是懷才不遇的人……我們都是囚於樊籠之內的……”
說到此,他苦笑了笑,把劍放回櫃內。
轉過身來,他搖頭一笑,道:“怎麼又想起她來了?莫非我真的迷上了她?迷上了這個僅有一麵之交的妓女!”
“不!”他又改正道:“她不是妓女,她賣藝不賣身,那鴇母不是說過,她從不接客!”
“可是她竟然破例的對自己垂青,看來她確是別具慧眼,竟能識得自己這個英雄……”
想到這裏,他那微剪的長眉,慢慢地舒展開了。
可是,他又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忖道:“我真是意亂情迷了,那種地方又豈能常去?唉……我還是走吧!遠遠地離開這裏……”
右手驀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道:“走!”
燈光為他拍得跳了起來,他站起了身子,隻覺得一腔悵惘消退不少。忽然,他耳中聽到一聲清晰的冷笑之聲,仿佛就在窗外。
郭飛鷹不由為之一驚,隻見他左手向外微微一送,那扇窗戶,猛地向兩邊“呼”地一聲啟開。
冷月之下,他清楚的看見了一個人的影子。
那是一個娉婷的女人影子,她似乎有意要展露一下傑出的身法,窗門一開,她便纖腰一擰,施展“燕子鑽天”的輕功絕技,咻一聲把身子竄了起來。
這時郭飛鷹才發現她臉上,還覆著一塊黑色的麵紗。
她騰身之勢極快,身形向下一落,便翩翩若一隻大鳥似的,落在了屋頂的簷角之上,並由鼻中發出了一聲冷笑。
郭飛鷹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有夜行人,來到自己這個地方窺探,更沒有想到,來人是一個女子。
一個念頭,電也似的在他腦子內閃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方才曹金、秦二風托囑自己的事情,難道這個女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