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日光下,風輕雲暖,花樹繁茂。而千尋窟中,仍是湫溢卑狹,濕毒瘴氣相蒸。露延縟苔而下,不時一陣毒風,一陣障霧,間有蛇蟲鼠蟻,磨牙吮血。最裏處,是韓少夫正擎著他的雲夢丹細細端詳思索。打敗了著名的璟仁大夫,他當然高興,但他不是那種一時誌得便意滿的人,更何況如今宋倓已經死了。他的雲夢丹便是需要更完美一些,才能配合上他的計劃。
“師傅”,是令子佩在外麵喊。
韓少夫收拾好走了出來,問道,“怎麼了?”
令子佩答道,“教主的葬禮已依囑低調葬在了紅燭觀旁,眾人都已拜祭訖了”低調是知道教主身殞的幾人一起商議定的,因為嫵月教現在本就是人心不合,一旦教主逝世的消息傳了出去,那還不立即就是分崩離析,到了那時,便是一點挽救的餘地都沒有了。
“嗯,你先去吧,我待會兒就來。”
令子佩答應著,轉身離去,韓少夫卻是又叫住,走近了他身邊,低低道,“教主是不是給了你一本秘籍?”他有些迫不急待了。
令子佩心中一頓,老實回答了他道,“是的。”
“嗯……”韓少夫直起腰來,若有所思,眼睛斜到令子佩身上,心不在口,道,“那本書很重要,你要好好保管!”
“是,師傅!”
韓少夫眼色一閃,試探道,“素聞這本書是嫵月教的傳教之寶,為師心下很是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一本書?你能否拿出來讓為師看一眼?”
令子佩並沒做其他想法,直直答道,“書在弟子房中,待我現在去拿來”雖然也是知道這本書的重要性,但這個人是嫵月教的左禦官,又是自己的師傅,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
韓少夫也是知道令子佩的心性,才敢這樣直直地試問的。當下聽他這樣說,回道,“嗯,為師在這裏等你!”然後便是看著令子佩的身影遠去,心滿意足。
其實,千尋窟離嫵月教本教駐所還是有點遠的,但這也許也是韓少夫等著令子佩把書拿來而不是以防萬一跟著他去的需要所在,離得遠才好下手。回嫵月教的路徑,正經過紅燭觀,即經過教主的墓所了,那時右禦宮盧芳還在那裏,他看見令子佩,即喚過來,問道,“去通知韓禦宮了嗎?”
令子佩答道,“通知了。”
“怎麼還不見他來拜祭教主?”
令子佩道,“師傅現在有些事纏身,他說他待會兒就過來了。”
“太不像話了,教主一逝世,他心裏就沒有教主了!”
令子佩道,“不會的,師傅一向很尊敬教主。這些年,他一直在為教主調養身體,尋找療傷之法,如今,教主逝世了,他心裏很自責!”
“自責?你別再維護你師傅了,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嗎?他不害教主就好了!”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師傅這些年對爹爹的關懷有加我一直是看在眼裏的,倒是你,整天東奔西跑的,從不見你對我爹爹一句關心!”這時,是宋無月從背後出來了,接過了盧芳的話。
令子佩看著她尚是紅腫的雙眼,心中疼惜,走到她身邊,輕輕責道,“別這樣對師伯說話。”
宋無月還是在爹爹去世的悲痛之中,心中有無數說不明的情緒要發泄,更何況她是從小就討厭這個自大自私,又心胸狹隘的師伯的。所以當下,她一點也不讓步,對令子佩道,“為什麼不能說,事實就是要說出來。”
盧芳道,“什麼事實?我對教主怎麼不關心了?我關心的時候隻是不會像韓少夫假情假意那樣送到你們麵前。”
令子佩對盧芳這股子跟小輩計較吵架的勁兒也是有些反感,但他迅速壓下這段反麵心理。不能對長輩不恭,即使在心裏也不行。而宋無月才不會像他這般,此時,正恨不得把心裏的不滿一股腦全部說出來,她道,“爹爹一去世,你就在這裏挑撥離間,你是不是有什麼企圖啊。”
盧芳氣咻咻的,又是重複她一句話,道,“我有企圖?我能有什麼企圖?”
“誰知道你有什麼企圖?爹爹生前對你那麼好,他一去世,你就在這裏唯恐天下不亂,你對的起他嗎?”
“你這個月兒說話怎麼老是這樣,要是你爹爹在,也是被你氣死了。”
宋無月一聽這話,更是生氣,本來就因為沒有得到玉決救爹爹心裏有疙瘩的。她嘡目了正欲說話,卻是遽然淚花在眼裏打轉起來,是轉念爹爹去世的悲痛又在她心裏湧動起來,滿滿的爭先恐後的往外溢,卻又溢不出,“嗆啷”一聲,宋無月抽出了佩劍,徑直向盧芳而去,此時就是想打架,而且是狠狠地打。盧芳一見她這模樣,驚忙後退。令子佩也是吃驚,趕緊上前去攔住。宋無月在他臂間使勁地掙紮,眼珠變得紅了,道,“別攔著我,我要殺了他!”
令子佩拽住,平時也不知道她有這麼大勁兒啊,“月兒,冷靜一點。”
“你別攔著我,我要殺了他!”嚷著,宋無月竟是持劍向了令子佩揮去,令子佩彎腰閃著,從後一把把她抱住,宋無月又是回轉來一劍刺他,令子佩又躲。
而接下來的宋無月,像是瘋了一樣,一直不停地,向著他橫劈豎奈而來,令子佩是步步後退,不敢出手,怕不小心傷了她。盧芳見此,一個飛身到了宋無月背後,一掌劈在她脖頸間。隨即宋無月便是頹倒了下去,令子佩幾步上前接住。
盧芳道,“她現在情緒不穩定,好好睡一覺對她來說更好!”
令子佩自是知道,看著懷中的宋無月,說不完的心疼,雖然她與教主的接觸不多,可就是這樣的感情,才更加深刻,更加難以磨滅,更加難以釋懷。盧芳也是被她這番情態所觸動,不去計較什麼吵架了。
當下,和令子佩一起將宋無月送到了紅燭觀中躺著。看著她安靜熟睡的模樣,盧芳更是心緒牽颺了起來。
小小的紅燭觀,沒有什麼名貴的三代古器,亦沒有什麼大師遺筆,水,自然而流,可清可濁;石,隨行而撒,可碎可聳。那麼平凡無奇,可是自它,卻可以牽扯出許多可噓可歎的故事來。盧芳一路走出,立在院子裏,對了身邊的令子佩道,“月兒對教主的感情這麼深,也不枉費教主對她花了那麼多心思了。”
令子佩不解,道,“可是教主很少關心月兒啊,甚至……”
甚至在臨死前也沒對月兒說什麼話,這是他為月兒不平的。可是不能道人是非,特別這個人還是教主,所以他止住了。
盧芳道,“就說你們是小孩子不懂事嘛,教主不關心月兒,正是他愛護月兒的心思。”
令子佩道,“為什麼?”
盧芳四顧去,悵然道,“這裏邊有許多的緣由呢”,又問,“你知道這個紅燭觀是何來由嗎?”
令子佩答道,“不知道”。他是一個好的聆聽者,盧芳便是放開了心懷,將這其中許許多多的緣由,拉著往日的故事,徐徐道來了。原來這個紅燭觀是宋倓為了宋無月的母親躬身一磚一石而構築的,她的母親是誰呢?
便是桃花塢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師妹,同時也是當時桃花塢大弟子梅長行的結發妻子,名喚任月琴。那一年,燕軍攻入京城,建文皇帝死於乾清宮大火,然後朱棣稱帝。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事。然而這卻不是事實。大火隻是偽造的死象而已,當時的建文在幾位手下的幫助下,逃了出來,一直到桃花塢,秘密住了很久。
桃花塢掌門那常,和建文之前便是很好的朋友,因此對於他的事很積極。貼心為他尋了一個風景優美而又十分隱蔽的處所,那便是扶藜穀。扶藜穀宛若一個地下之穀,進出口如果不是有人告知,是絕對找不到的。
就像歐陽如是和宋無月當初是無緣無故的掉了進去,後又無緣無故的出來了。如那常所料,建文很是欣喜那樣一個所在,臨走前,將自己隨身攜帶的芩風玉決送予了他。大丈夫也不忸怩,那常欣然接受。
之後不久,龍靈山大戰開始了,沒有約定,隻是非常巧合的幾個掌門到了那裏,非常巧合的都想打一架。其中就有桃花塢掌門。那一架,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誰都不知道結果,不知道打了多久。而龍靈山外,一日翻新一日,發生了更多的事情。當時,梅長行還不知道關於玉決那許多,隻是替師傅好好地收藏著,直到宋倓領著嫵月教來犯。即時,桃花塢沒有掌門,眾弟子亂作一團。
而梅長行,正是躲在那常的秘密基地,十步竹林書館中,看著那些平時不讓他看的秘籍。等他出來一看了,桃花塢幾乎被嫵月教消滅殆盡,而他們的來意,正是奪取玉決。關於這些,江湖中人是不知道的,隻知道桃花塢幾乎被嫵月教屠門。
玉決關乎建文生死,桃花塢餘下幾人自然也不會亂說。如此興師動眾的來犯,梅長行自然而然的對玉決產生了許多關注。這才知道,比起在師傅的秘密基地中偷看那些秘籍,玉決才應該是自己去追尋的,原來自己一直是在做一些舍近求遠的蠢事。如今這副田地了,又該如何是好呢?他看著滿目瘡痍的桃花塢,看著自己剛剛生產的妻子,看著寥寥幾位師弟,他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偃蹇之中。一時,一個好消息在他腦中炸開了,那便是自己妻子給他講述的一件事。
那日,正是宋倓練功的時候,他所習練的雲夢仙蹤,並不像其他的武功那樣翻騰擺弄,也不是什麼觀光調息,而是好好的睡覺,在不同的環境中睡覺。然也不是簡單的睡覺,要之,便是在睡覺中與人打鬥。
眾所周知,睡覺時人的五感是封閉的,於是便有細分來,打鬥中隻有聽覺開放,這是第一形;有聽覺和觸覺開放,這是第二形;聽覺,觸覺,和嗅覺三者同時開放,便是第三形……慢慢聽著,是不是有種熟悉的感覺,沒錯!
韓少夫所研之雲夢丹便是為了了解雲夢仙蹤個中奧妙而起心的。既然說了是睡覺的武功,自然不能被人吵醒,因此雲夢仙蹤的定性是很重要的,宋倓便是要在各個不同的環境中去練這樣的定性。那日,他是在一片白茫茫的硬土地上打坐著,上有烈日當空,而旁無一絲綠蔭。這樣坐了許久,地麵滾燙炙尻,臉上汗如雨注,而他仍然是睡得酣酣的,這便是練功練得很順利了。
遽然,一時他是沒來由的醒了,一看,傍邊有一隻紙傘正靠在自己肩頭遮著自己,再抬眼尋去,眼中正是一個嫻雅窈窕的身影在遠去。是那個姑娘怕自己曬著了,將這傘留在這裏的嗎?這樣靈心慧性的姑娘一時勾起了宋倓的心。他拿起傘就追了上去,“姑娘,這傘是你的嗎?”
姑娘回首,晳晳清眉秀目,靄靄熠熠泛著,這是一個恬靜美好的姑娘。宋倓攏進身去,與她攀談起來。這該是一個美好的故事,無心之契合,然天意弄人,偏被有心人去利用。這個姑娘就是梅長行的妻子,任月琴。當梅長行聽了自己妻子說的那種種之後,便料定了那是嫵月教教主宋倓,當下製定了一個計劃。
那就是,讓自己的妻子漸漸接近宋倓,伺機報桃花塢滅門之仇,當然更重要的是奪回玉決,不過這個他沒說。那些師弟們聽了這個計劃當然是躊躊躇躇的,一方麵,這個做臥底的人是師兄的妻子,是很危險的;另一方麵,這樣的報仇,終究不夠正大光陰。而任月琴,她是乖巧的,她自然願意去幫助自己的夫君做一些事情。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是師傅回來了,即使他奪回了玉決,那自己再想奪到玉決就是困難很多的。梅長行急急地,隻要任月琴願意做就行了,當下便是開展了計劃。盡量的製造了許多機會讓自己的妻子與宋倓單獨相處,而宋倓沉浸在任月琴的一舉一動間,他的心裏,他的世界亦是充滿了詩意,別的什麼都沒有去想,甚至連興師動眾奪取的玉決他也不再去研究。
有機會動手了,任月琴也摸知了玉決的所在,也是時候動手了,特別是她知道了宋倓所練的雲夢仙蹤不能有內力,一旦體內有真氣,那便是自噬的,筋骨五髒都會受傷。若是想要至他於死地,隻需要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向他輸入一點內力,如此簡單而已。
她還有什麼理由不動手呢?她是為了什麼還沒有動手呢?梅長行催促著她,她不得不動手了。那時,他們正是在這紅燭觀內,宋倓與她每日在這裏修修補補,才完成了一半,現下,正在休息。看著宋倓孩子般熟睡在自己的腿上,任月琴將手掌放在他的胸前,輕輕地一股暖流流了出去。漸漸地,宋倓的臉色變得紅潤,遽然,他睜開眼睛,甩掉任月琴的手,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