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杭州水難(1 / 3)

永樂十八年五月,杭州時天,淫雨不止、烈風肆虐,江潮滔天,水高盈嵬,南北約十餘裏,東西約五十餘裏,田廬漂沒殆盡,死者不計其數,存者哀鴻,慘狀遍野。雪片飛書,雞毛手炭,了了不足以至其急,全其難。當是時初,梨花坳內,一夜風去,成為花塚。眾人驚詫不已,黎妙容更是以此映射到了伯夫的無可挽回,但是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嗎?大風烈烈,在坳中尚不覺其厲害,而陰雨連綿,影響了諸多心緒。幾日來,卓越一直閉門不出,調養內傷。眾人說要幫他都被他拒絕了,因為他內中真氣的不正常愈來愈明顯了。當下他是再一次試調,心中默念,“兩耳返聽於耳內,凝神內注兩目,兩目似觀非觀,止於祖竅之前。”正見性光點點,熒熒見滅,以心神稍微收攝之,凝定之,以意照於白光中,猝然那白光卻是膨大爆炸開來,卓越全身一炙,心神俱散。他一拳打在榻上,忿忿不已,“又是這樣!”接著又擂了幾拳,現在該怎麼辦呢?是不是該向他們坦白,向他們尋求幫助,可是……這時,外麵響起了款門聲,是梅采薇,道,“卓師兄,你怎麼了?”

卓越正衣彈裳,開了門,道,“沒事,你有什麼事嗎?”

梅采薇道,“沒有,剛才聽到裏邊有敲打的聲音,所以問問。你的傷好些嗎?”

卓越道,“好些了”,梅采薇自走進來,尋了一黃花梨南官帽椅坐下,道,“那日看你的內力竟已深厚如此,心中讚歎,故來請教你一件事!”

對於卓越的內力飛增她並沒有多想,隻道是勤勉所致。而卓越聽了卻是心中惴惴,小心翼翼問道,“什麼事?”

梅采薇道,“我近些日在向黎師姐學習柳如劍法,她道柳如心訣主在以形運氣,與爹爹所講的以意運氣相悖,一時難以得其宗義,故來問問!”

卓越詫然,“以形運氣?”在十步竹林書館中偷偷屏閱多年,還尚未見到這種運氣方法的。他暮然想到,自己如此真氣有何不好?功力不是大增了麼!隻是不好控製而已,就像與吳眉之對掌時,一時激起,就在體內亂竄,傷了自己。隻要想辦法控製它就好了!師傅往常講的控製之法既然不得用,那就換一種方法,柳如劍法的以形運氣興許就可以。但是乍一聽梅采薇講來他也摸不著頭腦,急忙道,“去問問歐陽師兄,興許他能將迷津點開!”

梅采薇點點頭,其實她心中是有些抵觸的,因為她知道歐陽如是這些日子在教宋無月武功,她不願看到這幅場景,故才先來問卓越的。但是沒法兒他也不知道,而她必須盡快熟稔柳如劍才能在接下來這一路好好保護師弟們,不至於小九的覆轍重蹈,於是隻得隨了他一起來尋歐陽如是。正如所料,他們的歐陽師兄正與宋無月在一處豁敞的屋內練武,還未近得門前就聽到他們在屋內的吵鬧,“發勁要有根源,勁起於腳,主宰於腰,發於脊背,接於兩肘,行於手指……”

“你別老坐在那叨叨叨叨念了,也不教我身形舞法,教我怎麼起勁呀?”

“我剛才不是舞了一遍嗎?”

“我看都沒看清呢?你這是什麼師傅?”

“我可不是你師傅,我是你夫君!”……

梅采薇推門而入,吵鬧戛然而止,宋無月原本站在屋子中央,此時她氣咻咻地走到一邊坐下,而歐陽如是一貫的不雅姿勢斜躺在一邊的一束腰馬蹄足榻上,見了他們,問道,“你們有什麼事嗎?”

梅采薇心中不舒服,沒作聲。卓越急切答道,“梅師妹近些日在向黎師姐請教柳如劍,其中有些不明白的,所以來問問!”

“柳如劍法不明白自然應該問她,怎麼問起我來了?”

梅采薇聽了,心緒暮然轉為愧疚,低聲回道,“黎師姐因為王師兄的事情心情抑然,有些恍惚,我不好打擾。”

歐陽如是心與黎通,也黯然半色了,道,“好吧,你們要問什麼?”

梅采薇道,“黎師姐講柳如劍法心訣主在以形運氣,而我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運氣方法,所以心中茫然不知其所起落。”

歐陽如是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你們自己慢慢琢磨吧!”

“……、。”

梅采薇與卓越聽了一片寂然。歐陽如是見他們的樣子,似是不相信,解釋道,“柳如劍法我從未接觸過,與我驚濤掌截然不同,一個在力,一個在柔,所以並沒有什麼可以幫你們的。”

一截斷笛在他手中來去把弄,翻飛如燕。梅采薇聽了如此,見他也並沒有繼續聊下去的意思,便道,“我知道了”,即告辭了。卓越懷著別樣心緒,緊隨其後。

宋無月慢慢察覺到了梅采薇對她的敵意,所以在梅采薇說話時她不敢插嘴,此時見他們走了,問歐陽如是道,“柳如劍法和驚濤掌那個厲害呀?”

歐陽如是一噘,道,“練你自己的去吧!”說著起身就要走,因著剛才提起王伯夫,他心內壓抑要出去散散步。

宋無月趕緊拉住,道,“你別走呀,你什麼都沒教,我練什麼呀?”

歐陽如是無奈,將斷笛抽出放在她的手上,道,“來,你站在這裏,我手把手教你!”

宋無月果然拿著斷笛站著不動,歐陽如是站到她身後,擎住她的手臂,俾她隨著自己的動作,徐徐左掄右抻。宋無月開始隻用心去記那動作,後來漸漸覺著那裏不對勁了,心跳有些快,他的呼吸在自己頸間掃來掃去,癢癢的,於是嗟吒道,“把你的腦袋挪開點,吹得我好癢!”歐陽如是答,“好!”

雨聲淅淅瀝瀝,如珠撒玉盤,如切切嘈嘈琵琶私語,風入雨曲,高低相襯,長短掩應,如禋天之音,塞外新聲。而難以奈何心弦沉靡,隻促更甚。黎妙容將前些日子吹落的梨花盡皆收集在一處,欲將他們都釀成梨花釀。而這麼多要釀到何年何月呢?她沒去多想,隻是想釀而已。世傳神仙酒法,“武陵桃園酒法、真人變髭酒法、妙理曲法、時中曲法、冷泉酒法”等等再多也不過穢飯,曲糵,翁藏而已。要之,酒之名,以甘辛為義,金木間隔,以土為媒。自酸之甘,自甘之辛,而酒成焉。梨花酒釀法,舊義中取新聲,臨諸法之上。不是伯夫冥思苦想所得,而是時常飲酒,得漿中精妙自然而成矣。正如一段情生,有歐陽如是教宋無月武功繾綣而不自知,一段情落,王伯夫教黎妙容釀酒的情景又是怎樣的呢?釀酒坊中,黎妙容自當還是十年前,伯夫在側,合翁磚上,用幹黍穰文武火熏,然後放於甑鍋上,用錠藍曲水相蒸。自己則在一邊,將淘洗盡的米飯和梨花放在另一口甑鍋裏蒸去。待兩處都涼了,合作一處,放入竹爐,內燃梨華香,滿翁盡染,及時封翁,置於黃泥中。兩三日,再取出加法曲,竹爐梨華香再熏滿,及時封翁,置於黑泥中,再兩三日,取出,加法曲,竹爐梨華香熏滿,封翁,入黃泥……如此有一旬即可,時時以梨花汁澆其四圍泥土則更佳。那時將這些工序做了不知多少遍,卻永不覺得厭倦。而在此時,尚還要將它做上許多遍去回味。是不是該知足了?黎妙容輕笑著問自己,她在做夢,卻是醒著的。歐陽如是一腳踏進釀酒坊中時,正見黎妙容放下竹爐梨華香去翁中熏。沒有煙像,香味也是清清淡淡似有若無,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形神輕鬆,如浴佳湯,正如黎妙容本人一般,清俊素儀,不可親近,卻也心安。她見歐陽如是來了,先道,“這香如何?”她在努力地將所有愴然置之意料之中。

歐陽如是答,“很好,怎平時不見你用?”

“平時都用了的,隻是你沒察覺。”

歐陽如是一笑,道,“察覺不到,怎能叫香呢,近來可有新創啊?”

“沒有,此生得一竹爐梨花香足矣!”

“那你這製香的天賦不是浪費了?”

“足矣就是沒有浪費了”,這是不是代表著言語間還是逃脫不了鬱鬱然?

歐陽如是無言可對,原本來是想幫妙容排遣排遣,可她如此這般,就像風輕雲淡的日子背後隱藏著厚重的時間,比之愁容慘淡愈是無可奈何它。

這時,梅采薇是落湯雞似的闖了進來,一身妝容慘不忍睹,她急切道“大師兄,黎師姐,你們快出去看看!”

見這樣料不是小事了,黎妙容放下手中的活計,隨了兩人一同出去。而梅采薇拿傘的時間也沒有給他們,徑直帶了他們穿過梨林的殘枝老幹,淌過泥濘山路,邅迍迢遞,幾刻鍾後,上了坳邊,立定,居高臨下一望去,不見昔日田塍茅茨,市衢裏巷,人煙牲畜,眼前隻是滔滔黃水,際天連野,其間雜碎橫陳,老幹傾伏,殘不忍視。風聲雨聲尚不見止,又聞嘹聲嚦聲漂浮其上,是一些流離的老百姓逃到了高處。可這風雨飄搖,如何安棲得了?老少婦孺皆帶病容,或躺或坐,或扶或襯,雨打泥塗,鎖尾啼饑,憐憐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