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在李惟仁家,雲頭僧嘰咕了一件好事,兩人當下結為了聯袂之好,又是甘言脆語,贅詞不斷,耽擱了好些時候。其時,宮壺至曉,兩人交手告辭,雲頭僧自小廝領著,尋了個當兒,從李府大門溜了出來。一路裏巷坊廂七拐八拐的,竟直至了西街來。抬眼望去,雖是晚了,但這條街並不寂寞,或是尋花問柳之人,或是市棍穿窬之流,你來我往,沒有肩摩轂擊,卻也三五成群,灰寂寂的天空冷月斜著眼瞧了,這些個人心中自在熱鬧。
雲頭僧走走停停,又是與些醉飽無態之人撮科打諢,又是與些舍隅鋪尾的叫化子嗟呀喝喝,斯時,稍一側耳,聽得一湫溢處一位滿臉汙垢看不出年齡的小子正眉飛色舞的向他周圍的許多乞丐講著什麼,“那怪物啊,足有兩人般高,腦袋像是貓,身體像是猿,身上卻是沒有毛,長著一根根短而粗的銑棘,腳掌也是出奇的大,踱起步來時而輕盈如鴻毛,聽不見聲響,時而重如泰山,轟隆隆震地耳朵痛……”
雲頭僧湊上前去,問道,“癟老六,又在海吹著什麼呢?”
那講話的停住,回道,“我說的話都是真的,從來不吹的!”
在旁一不相信的叫花子亦道,“世上哪有這般的東西?是你胡謅的吧?”
癟老六道,“你等不如我見識多廣,就說我胡謅海吹!”
雲頭僧道,“你見識多廣?那你知道最近杭州出了一件怪事嗎?”
癟老六揚起下巴,道,“這有何不知,恐怕我知道了更多的你還不知道呢?”
“那你說說。”
“你說的不就是那癔症嗎,人多不敢言,可是我癟老六江湖兄弟四通八達的,沒有什麼不知道,比皇上那錦衣衛還厲害呢。”
一人催道,“別吹了,快說說那癔症是怎麼回事?”
“癔症啊,就是一睡不醒。”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了啊。”
“嘁!”
癟老六道,“且慢嘁我,我知道這其中有一個大陰謀,隻是不能隨便說。”
“少唬我們。”
“哎,那我就冒著生命危險告訴你們,那不是普通的病症,是有人故意下了藥的!”
一人問,“故意?為何呢?”
“那能為何,江湖恩怨唄”“是什麼江湖恩怨?”
“你們都說我吹,我這下偏不吹給你們聽!”
“癟老爺大人大量,別跟我們一般見識”另一人也附和道,“是啊,癟老爺見多識廣,我們都知道的。就是這雲頭僧,少見多怪,不知道癟老爺的底細,就在這裏瞎評論!”
癟老六聽了,這才心滿意足的繼續講了起來。雲頭僧適聽那言,便搖搖折扇走開了,輕笑一下,這樣一些人,說的話多是半真半假。癟老六前麵講的興許是真的,後麵“不吹給你們聽”雲雲耽擱,興許就是乘機在心中杜撰著接下來的故事呢!
雲頭僧又是一路心裏瞎盤算,嘴裏瞎呼應,慢慢踱著,卻是不知如何就走到了秦淮河邊,那時,金吾弛禁,漏聲憨憨,月照長街,紫騮雕轂,紅袖妖姬,雙雙來去,嬌冶渾如玉。正是“一派笙歌何處起?笑語徐歸華屋。鬥轉參橫,暗塵隨馬,醉唱生平曲。歸來倦倚,錦衾帳裏芬馥。”雲頭色醒過神來,左瞧瞧右瞧瞧,冷不丁一嬌吟吟的男音叫道,“雲頭僧,好些日子沒見了,又是將我忘了罷!”
雲頭僧一瞧,崇杠大牖怡紅院前正立一油頭粉麵的男子,而其身形婀娜娉婷,又著了令衣,夜風輕拂,恍惚一看都認作了女子,他媚笑起來,道,“我道是誰的聲音這麼好聽呢,原來是爰姐兒啊”。
這陸遠最喜歡雲頭僧喚他爰,他嗔顏道“才多久連我的聲音都忘了,可見你前些日子對爰爰兒說得話都是哄人的。”
雲頭僧小眼珠定定的瞧著,上前來道“沒有,我哄誰也不會哄你啊!”
爰姐兒趨幾步自往他懷中蹭,變了細言軟語,道“這些日子上哪了,怎的也不見你來看我?”
雲頭僧婉轉讓開,一邊拉了爰姐兒往裏邊走,一邊臉上又更是笑得殷勤,道,“大丈夫的事可追溯啊……”
爰姐兒並沒有發現他的刻意避讓,隻見了他一張不好看的臉笑得曖昧,心下歡喜,道“那就追啊。”
“說來話長啊……”
“那就說啊”雲頭僧低下頭瞧了爰姐兒粉刁玉琢的臉,眉裏目裏盡是俏皮熠熠,心裏可惜,這樣一張俊臉能迷了多少風流佳人,他卻入了這龍陽之道。而鼠嘴裏是另一番話,道,“好啊,今晚好好地跟你說說!”
說話間,二人已穿過了人流,到了房前,房門並沒關,而裏邊的桌上尚有兩杯溫酒。可見爰姐兒是接了客人,在窗前見了底下雲頭僧路過,匆匆跑出來的。趕了客人,連房門都不及闔上。他爰姐兒是這裏的頭牌,自然可以有這般的嬌肆,隻是讓人不解的是,為何他這鼎鼎頭牌卻對雲頭僧這等麵目醜惡身份卑猥之人癡心絕對這般。
要說兩人不是青梅竹馬,相識也是平平淡淡,他爰姐兒作為教坊司樂伎,雲頭僧不過是他每日接待的一些縉紳紈絝之流的跟班而已,平時見得多,卻也極少說話。可不知從何時起,這雲頭僧來往都要與爰姐兒細碎說上幾句了,或是贄言戲謔,或是假言問候,漸漸地這爰姐兒卻就覺出了雲頭僧的與眾不同來了。或是閨房裏盡是些虛心冷氣,才是臂盟神盟,刺臂遞巾的人,隔上幾旬就是五日為期,六日不詹,杳無音信了,而雲頭僧,今天隨了這個來牽頭拉線,明天隨了那個來承應呼和,隔三差五就能見到。
流年更序,在爰姐兒這兒的風流佻達變了幾茬,而他們身邊的人雲頭僧卻經年不變。當有院裏的姐妹兒打趣問起爰姐兒,“三千弱水為何獨取這一濁瓢?”爰姐兒道,“人世間的情情愛愛那能說得清呢,魔力都在說不清的那部分裏呢!”他撚著白鳳扇子,懶洋洋支著下頜,眼裏沒有遠處近處,隻嘶嘶有愛的火光。
當下,爰姐兒換了杯子,又給雲頭僧斟下了一杯,對膝而坐,道“這些日子我又攢下了些珠寶什物,待會兒你走時拿上,去做你那大生意!”
雲頭僧聽了,心下一噘,自己當初不過酒食之費告罄,隨口扯了個謊問她要些銀兩聊以濟虛,道是借點錢做做生意,打打關係,以便能將他贖出來。他卻當得真真兒的,隔三差五塞了他朱釵寶玉,還能介紹了些閥閱高門與他認識,這以後,便是他夤緣貲利最大的門路了。那與李家道去的生意便是少不了他的攛掇。